烏臺詩獄,以言入罪。蘇軾在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被捕後,即寫信給其弟蘇轍交代身後事,長子蘇邁則一路隨途照料。被押解至太湖之際,蘇軾曾意圖投水自盡,因受到嚴密看管,未能成事。下獄後,御史臺官員依蘇軾平日書信詩文往來,構陷牽連達七十餘人。蘇軾自料必死,暗藏金丹(蘇軾常置身邊、一向有服用的道教安神丹藥,猶如現今的安眠藥)預備自盡,所以預先詩留蘇轍。
蘇軾死罪不死,皆因神宗的祖母太皇太后曹氏,她認為烏臺詩獄乃小人中傷所致;神宗至孝,曹氏病危,為了沖喜求壽,大赦天下死罪者。曹氏說,只放蘇軾一人就夠了,最終蘇軾才撿回一條性命,被貶為黃州的團練副使。
自被補至獲釋,為時百多日;出獄之日,正是除夕,一年將盡,除歲之時,感慨更深。
劫後餘生境由心轉
團練副使既是一閒職,無可作為,獲罪之身,受人監視,苦悶難排;加上貶官並無俸銀,只有簡單實物支領代薪,因此蘇軾要靠友人接濟;並在城東一處多石、難以耕作的坡地,努力開荒耕種,才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因著「城東」與「坡地」,蘇軾自號「東坡」,從此改寫一生。此時題為〈東坡〉之詩,可見其面對艱苦生活的達觀心態: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初耕東坡,久旱不雨,雨後東坡,月色自然清新可喜。雖是荒郊,亦只有他這野人來此,但他不嫌棄這塊多石難耕的不平坡地,更自耕自種自力更生;鋤頭手杖敲打石塊之聲,聽來也是自己喜愛的。
蘇東坡多番被貶,生活艱困,被貶至海南島時,只有長子蘇邁跟隨照顧。「邁」有邁步向前之意,父親為子命名,充滿對兒子進步的期許。後來經歷人生起跌憂患,東坡心隨境遇而轉變。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他的四子出生,取名為遯 - 遯音鈍,音義同源,希望生子蠢鈍。在兒子百日,按照風俗洗兒,事後他寫詩一首〈洗兒戲作〉: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人生風波的安定
蘇軾初到黃州,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唯有寄住定惠寺,此時他寫下〈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借物寄情,天下之大,猶如自身,無處可容的遺世孤寂冷感。
在黃州五年,最能代表蘇東坡心境轉變的肯定是〈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寫於元豐五年,蘇東坡被貶黃州的第三年,此時他已安頓下來,再無初到黃州時身疲困頓,頹唐的心境;最重要是心境的轉換:萬法由心,境由心造。
穿林打葉聲可以寫實,也可以是比喻 - 面對一切外來聲勢嚇人的風雨打擊,重點是「莫聽」,耳朵張開,怎能莫聽?唯有聽而不聞,心不為所動。
至於「何妨」,是另一種選擇,面對驟來的風雨,狼狽而逃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舉動,但也可以坦然面對,吟嘯且徐行 - 沒有馬騎,走路也不錯!一無依傍,也不必怕。「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大有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達觀心境。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東坡放下聰明、自負,與友人書信曾言「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卻顧所來徑,過去的蘇軾已死,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因此而生。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94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