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蕭瑟處:重讀蘇東坡(下)

回首向來蕭瑟處:重讀蘇東坡(下)


黃州只是蘇東坡被貶的首站,最後竟然被貶到海角天涯的海南島,破了華夏文人被貶距離最遠的紀錄!

臨去與弟話別,往海南島之前,自忖有去無回,於是寫下遺書。豈料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5月,蘇東坡經歷九死一生 - 竟然能夠從偏遠的海南島(當時名為儋州)獲赦北回,途經鎮江金山寺,看到畫家李公麟為他所繪之畫像,有感而寫下〈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都是莊子的句意,從死灰之軀體悟心神本真,猶如一葉沒有束縛的輕舟隨水而行,放任自適。黃州、惠州及儋州是蘇東坡三次被貶的流放之地,如今他卻被他視為一生功業所在。

視角改變,帶來心境的轉換,是莊子的獨特哲學思考方式,亦一直影響蘇東坡,正如他寫的〈滿庭芳〉:「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乾忙。」

蝸角虛名,亦是來自莊子,書中寓言典故,蝸牛一對觸角上分別有兩個國家,為了土地,時常爭戰,死人無數。從人的視角,蝸角爭地荒唐可笑,然而從更高視角,人的爭名奪利跟蝸角上爭戰在本質上都是一般,同樣虛妄。

蘇東坡回望蘇軾的一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問汝是問你,不是問我 - 這是白頭髮蒼蒼的蘇東坡,問畫像中的自己。也許亦是六十六歲,經歷九死一生的蘇東坡,歷劫歸來,問二十二歲年青時,科舉一試驚人,名滿天下的蘇軾,會否想到往後一生的功業何在?

懂得自嘲,從另一角度省視歷盡滄桑的一生。蘇東坡以黃州、惠州、儋州誌記平生功業,寫下一生自我回顧的總結〈自題金山畫像〉,兩個月後,他未及與弟蘇轍見面同住,聯床夜話,實現四十年前,兄弟相約風雨夜談的兒時夢想,在旅途中病死常州。

蘇東坡跟他的恩師歐陽修、政壇死對頭王安石,恩怨相互糾纏大半生,三人同樣死於六十六歲。

附記 六十而耳順

某日下午出門,半路遇雨,無帶雨傘,自然想起東坡詞〈定風波〉,因郊外遇雨,雨具盡去,同行皆狼狽,唯東坡一人不覺。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轉念之間,又想到孔子在《論語》裡自道平生經歷與境界:「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由十五歲至七十歲,最難解是「六十而耳順」,歷代注家眾說紛紜。耳不同目,眼睛可以別過頭去不看,所謂慘不忍睹;耳朵除非時刻掩著(也是掩耳盜鈴),否則難得耳根清靜。所以,筆者認為「耳順」是指耳聽而心順。

近來新興的「暖肚派」,也許可與孔子耳聽而心順的六十歲人生境界互相輝映吧?

回看東坡詞「莫聽穿林打葉聲」,郊野路上,滂沱大雨,穿林打葉聲怎會聽不到?所以「莫聽」二字想必就是耳聽而心順之意吧?心順不為眼前逆境所困,故此能夠吟嘯且徐行。

蘇東坡垂老得赦,返回中原,途中在金山寺見到一幅名畫家李公麟的東坡畫像,年老的蘇東坡對著畫像,也許會想到兒時自己,十歲之年,母親程夫人親授《後漢書.范滂傳》對澄清天下,建功立業充滿期許之志,回首前塵,無限唏噓。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自題金山畫像〉,蘇東坡從傳統儒家追求事業功名中解脫出來,甚至以被貶漸遠之地:黃州、惠州、儋州,作為平生留名功業,人生種種逆境,至此完全坦然豁達面對。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95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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