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黃美詩忙了好幾晚通宵,做電視台的新節目靈異節目「觸目驚心」的籌備工作,回家時已是凌晨二時了。
黃美詩踏出升降機,轉入長長的走廊,走廊近盡頭處的一戶門前,閃耀著點點燭光。由於剛接受了靈異節目「觸目驚心」的主持工作,近日也活在這些範疇的資料堆裡,她一眼看到這點點燭光,已很明白是什麼回事。再者,這些超過二十年樓齡的舊式屋邨,人口年齡層分佈普遍都早已進入老年階段,人生的必然階段生老病死,也隨之走到最後,亦屬常事。
黃美詩沒有感到任何可怖感覺,也許是基於擔任了靈異節目這主持人的工作關係,接觸到這些靈異題材的故事,實在多不勝數。又或者,其實是基於她本身擁有一種平常人沒有的能力,對那方面的事情早已習以為常,所以,根本不會有什麼可怖感覺。
站在家門前,黃美詩一手在手袋裡掏出門匙,插進鐵閘的匙孔。在打開家門後,進入家裡的時候,剎那間,她的視線不其然向那點點燭光流去。
那是一支白色的洋燭。根據,近日訪問過從事紙紮舖的老闆說,六十歲前的逝者,才會使用白洋燭。黃美詩想不到那家那戶究竟住了什麼人,因為自從入了電視台工作,從來也是日夜顛倒的生活,對於鄰家所住何人,早已經沒有印象了。她沒有再多想,便把門關上。
本來,黃美詩在電視台只是擔任一些三線角色的演員。一次巧合下,她跟一位老前輩閒聊,談到不知什麼話題裡,說起了她擁有一種能力,後來這老前輩又向了電視台製作節目的高層談起,她便因此獲邀擔任靈異節目主持人的工作。那天,黃美詩得到邀請亦很爽快答應了。現在,這靈異節目的籌備工作進入最後階段,連日來日夜不停的工作,就是為了下星期播出的第一集。手頭上的工作總算完成了,回到家裡,一坐上梳化上,她整個身體彷彿就如關掉的機器一樣,立即睡著了。
夢中,黃美詩發現媽媽不在身邊,就大哭︰「嗚嗚嗚……媽咪……嗚嗚……」一個陌生女子來到,跟她說︰「小妹妹,你為什麼哭呀?」她放聲大哭,說︰「媽咪啊!!嗚嗚……」
「……」
「……」
「……」
她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坐在梳化上,而眼淚沾濕了面,霎時想起了門前那白色的洋燭。
在某年,大約是黃美詩四歲的時候。
旺角,亞皆老街的一棟唐樓。
那夜,黃美詩已經好幾天沒見過爸爸了,她躺在床上向媽媽問︰「媽咪,爸爸去了哪裡?」
黃美詩的媽媽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小腦袋,並沒有說話。
黃美詩看到門前閃閃燭光在走廊晃動,穿過鐵閘反映到眼簾。
良久,黃美詩的媽媽睡著了,在懷中的黃美詩下了床,走在鐵閘前,探看出走廊。
一支白色的洋燭。
黃美詩看著白色洋燭上的火舌,一把熟悉的聲音傳到耳裡︰「美詩。」
黃美詩往聲音處看,說︰「爸爸!」卻沒看見任何東西,感到很奇怪。
此時,「轟隆」一聲雷響,黃美詩被嚇得立即躲回床上,躺在熟睡的媽媽身旁。
在床上的黃美詩,聽著窗外傳來沙沙雨聲,未能入睡。
凌晨三時,雨仍在下,傳來鄰家的鐘聲︰「咚!咚!咚!」
突然,一陣陣鎖鏈拖行的聲音從走廊傳來,黃美詩從床上向大門看去。夜裡,一個白影在晃動的燭光浮現。這一個黃美詩熟悉的影子,神情木納、筆直地站在鐵閘外。在這熟悉的影子兩旁,還有兩個隱隱約約的影子,在他們面孔上的雙眼如水晶般閃亮著,陣青陣紫的光芒,十分詭異,黃美詩忍住了心中所想叫喚的一聲「爸爸」,心生害怕,閉起雙眼留下一線縫偷看。
黃美詩爸爸的影子在那兩個隱隱約約的影伴隨下,穿透過鐵閘進入屋裡,並來到了黃美詩的床頭。黃美詩已知道爸爸不再是過去的爸爸了,爸爸是沒可能穿過鐵閘的,身體害怕得劇烈顫抖。但無論黃美詩的顫抖如何劇烈,也沒有弄醒在旁熟睡的媽媽,幾乎哭了出來。
這時,三個影子在床頭看著黃美詩,彷彿交頭接耳了好幾遍,黃美詩只聽到整個空間都是「嗚嗚」沉響,近似耳鳴卻沉聲得多。除了身體那不由自主的劇振,全身都不聽使喚,連屈曲一根指頭也不能。同時呼吸也愈來愈困難,如被千斤壓著完全透不過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三個影子消失了,同時黃美詩身體上發生的感覺也隨之消失,然後不知在何時入睡了。
長大後,黃美詩才從媽媽口中得知,那時候從商的爸爸,因大陸改革開放而考慮回到國內從商,卻遇人不淑,一切工作還未開始的時候,已被人騙走所有的資金,還欠下巨債,被受打擊之下自殺身亡了。後來,因為還債的關係,所住的旺角唐樓也給別人作抵押,黃美詩跟媽媽搬離了旺角,遷入公共屋邨。
從那晚以後,黃美詩深刻地記得那兩個隱隱約約的影子,他們面孔上的雙眼如水晶般閃亮著那陣青陣紫十分詭異的光芒,亦同時開啟了天生擁有的一種能力。
搬到公共屋邨後,黃美詩的媽媽一力承擔起家庭責任,早出晚歸的工作,在沉重壓力之下,性情也隨之大變,總是怪責黃美詩生來就剋住家人,也常常以她不是親生的話,來侮辱她。當然,年紀尚少的黃美詩不知道那確是一個真話。
亦因為如此這樣的家庭環境,黃美詩也變得孤僻。每天,媽媽買完每天飯餸,便會外出工作,她放學後也立即回家。在家中,她做完每天的功課,就會做好晚飯,等待媽媽工作完後回家一起晚飯。
隔壁的鄰居曾不止一次跟黃美詩的媽媽說不要單獨留她在家裡,可是,並沒有說出原因,每一次黃美詩的媽媽都以為她做過什麼頑皮之事騷擾到鄰居,而打罵她。其實,隔壁的鄰居也只是從窗外聽到,一個人在家裡的黃美詩,自言自語傳來的聲音。那些聲音,聽在鄰居耳裡,不知道是什麼語言,就是不能理解,總之就是覺得不似是一個人獨自在說話,說來總帶著一種詭異感覺。
從那天開始,在黃美詩的眼裡,這個世界根本不是大家所看到的一樣。
黃美詩的眼裡,看到的世界裡景物錯綜,人與物互相交疊,色彩混亂。她會看到魚兒在天上游弋,會看到地上有雲海飄流,甚至她更會看見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生物」。那些「生物」,有的是擁有一雙昆蟲翅膀及四肢都是人的手在地上爬行,有的是頭腳上下顛倒倒立的怪人,有的是頭大眼大像是傳聞中的外星人模樣的,總之都是一些不會是人的「生物」。可是,她亦只有這些「朋友」。
常常一人獨處的黃美詩,得到這些「朋友」的來訪,生活也變得有趣了。然而,她從未感到一絲害怕,亦知道「朋友」在其他人眼中,根本不是具體存在的東西。雖然她的認知裡也許沒有「存在」的概念,大概就是當晚爸爸能穿透鐵閘的那樣,就是不存在的。那些「朋友」,總是來自四面八方,有時是從窗外飛來,有時是從天花板掉下來,也有從牆中滲透出來,因此區別得到「朋友」也像爸爸一樣。
那些「朋友」,卻會很識趣地在黃美詩的媽媽回家後,就不再出現。所以,一直以來,黃美詩的媽媽根本不能發現小小的黃美詩跟其他與她同齡的小孩有什麼分別。
直到了幾年前,黃美詩大學畢業後投身電視台工作,本可放低承擔家庭重任的媽媽就得了重病,那些「朋友」才不斷現身,黃美詩曾以為那些「朋友」是在傷害媽媽,卻沒有任何方法,只是向「朋友」苦苦相勸。這些情景,看在黃美詩的媽媽眼中,就是這個剋住家人的女兒帶來的惡鬼。可是,重病的她,連下床也無能為力,每天只是對黃美詩說盡沒有底線的惡毒咒罵。黃美詩兼顧了工作和媽媽的生活半年,也堅持不下去,便將媽媽送到療養院去。最初,到了療養院的媽媽再沒有受到「朋友」的騷擾,身體狀況轉好。
某夜,黃美詩收到了療養院聯絡,說媽媽病情急轉直下已進入彌留狀況,便趕到療養院探望。
黃美詩來到療養院,卻看見媽媽精神飽滿地坐在床上,歡顏地等待她。
媽媽看到黃美詩奇怪的表情,說︰「怎麼了?不認得媽咪了嗎?」
黃美詩聽了這問話,彷如隔世,這是失去多年的媽媽啊!黃美詩禁不住眼淚,抱著媽媽說︰「媽咪……媽咪……」
媽媽對黃美詩說︰「女啊!這麼多年,真對不起妳。」
黃美詩緊抱住媽媽,哭著說︰「沒這麼回事……媽咪沒對不起女兒。」
媽媽對黃美詩說︰「對不起!那天晚上的事,我知道的……」
黃美詩沒有在意,拭抹眼淚,說︰「不要緊!不要緊!只要媽咪沒事就好了。」
這夜,黃美詩在媽媽的懷裡睡著。
翌日,黃美詩的媽媽去世了。
走廊裡的白色洋燭,門前的白色洋燭,黃美詩坐在梳化上,想起那當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