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天真地以為，美容院只招待女賓，這樣我便不用在工作環境中接觸男人。其實不然，「男人」無處不在，只是換個形式、從女人的口中不停出現罷了。

女人一旦閒起來就會不停說話，尤其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面前。找一個和自己社交圈子沒有交集的美容師傾訴感情煩惱，總好過大嘴巴的八婆朋友吧？否則自己的感情瘡疤曝曬於其他朋友前，失戀事小、失威事大。

在這個小學生都懂上網找援交客的年代，所謂「愛情」就似即食麵一樣廉價、方便。中學生會告訴我用 WhatsApp 追求她的男同學沒有心思、而且不夠另一個男同學家底富裕，OL 委屈地訴說新來的男同事如何用黃色笑話性騷亂她、卻又忍不住露出勝利的微笑。

至於已婚女人只有兩種類型。有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是太陽，不斷發放閃光、連地球也是為她而轉，總愛有意無意炫耀老公新買的名錶火鑽，開口閉口也是她的四眼子女取了甚麼珠算獎項、新來的菲傭如何無知。另一種女人恰恰相反，她們是黑洞：自卑、消極、愛抱怨另一半，每次來美容院都似是找心理醫生作輔導。當然從事我們這類服務業的，客人說甚麼，唯唯諾諾就好，誰有閒情去認真聽這些女人碎碎唸？

蘇太正正就是黑洞類型的表表者，三十多歲、平凡的女人，已婚，沒有子女，和結婚廿年任職貨車司機的丈夫住在附近的公屋。她是全職家庭主婦，沒有甚麼像樣的嗜好和社交圈子，閒時愛追看 TVB 膠劇，不過卻連上網看韓劇也不會。當初幫她辦會員卡，她說自己沒有英文名，叫她蘇太就好，彷彿「蘇太」就是她的頭銜、就是她的命。我是她指名的美容師，她說我靜静的、待客又細心認真，不似其他女同事一樣嘻皮笑臉。我為她服務差不多兩年了，雙方的話題也比一般客人深入。她曾經告訴我，已經幾年沒有性生活，她知道先生在大陸包養二奶，那大陸女人甚至都不忌諱了，半夜三更也會致電她先生的手提電話，問他幾時上去飲湯。更離譜的是，近一年他已經很少回家，一星期一兩次回來，似是意思意思。就算兩夫妻見面，丈夫也總愛挑剔雞毛蒜皮的小事。

「講真我師奶仔一個，離咗婚又可以點？我都知自己老嘞，點夠大陸啲後生女爭？咪隻眼開隻眼閉囉！」這就是師奶的消極邏輯。我心裡明白，說不在乎，其實蘇太也希望另一半回心轉意，否則死慳死抵將家用用來參加減肥豐胸療程，給誰看？我更不忍道破的是：男人變心，往往不是你的外表的問題，而是腦袋的問題。你的話題就只有無線劇集的爭家產戲碼、只有「啲示威者又搞事！」、只有油麥菜又漲價了兩元一斤……

上星期蘇太來的時候，容光煥發的像變了另一個人。我順勢問她是不是有甚麼好事？

「我學煮咗樣新嘢：煙燻雞翼。琴晚佢返咗嚟，我煮咗好多佢食，佢讚我煮得好味！」蘇太忍不住邊說邊笑：「其實結婚咁多年佢都未讚過我！所以話要留住個男人要先留住佢個胃！」

聽罷我也為她有點高興，少不免附和兩句，還笑說想嚐嚐她的手勢，逗得她樂不可支。

處理好店面的雜務，到下班時都已經接近十一時。七月的雨天，明明降著雨粉氣溫卻依舊鬱悶，我打開傘子，慢慢沿著城門河的樹蔭慢行回家。驀然，見到隔了幾株的榕樹下有一個黑影蠢蠢欲動似在等待什麼，我遲疑一下，決定加快腳步跑過。跑過了黑影廿來米，未見異樣，頓時鬆一口氣。突然一隻手搭著我肩膊，嚇得我大叫了出來！嚇到我的除了危機感，還有那隻異常冰冷的手掌……

「係我啊！你咁夜先收工嘅！」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回過神來，轉身看到的並非甚麼賊人，只是那個依舊平凡的肥師奶蘇太：「我喺度等你放工啊！拎咗盒煙燻雞翼你試吓……整咗好多俾個衰佬，點知佢又發脾氣，話我煮嚟煮去都係呢啲喎……我見佢唔食，見你上次話想試就唔好浪費啦，你唔介意就拎返去，試吓我手勢啦。」我接過她手上的膠袋，內裡是普通不過的透明膠飯盒。想起自己幾年來也是靠外賣食物過活，從來未吃過一餐正正經經的住家餸茶，眼眶不禁微熱。

「我走嘞……記得要食哂啊！」蘇太叮囑我。現在才留意到她沒有打傘，不知道在雨中等了我多久，奇怪，她的頭髮、衣服、面上也是濕的，像是黏著一層潺潺的薄膜。見到此等模樣我更加過意不去，連聲道謝後勸她趕快回家，洗澡休息。道別後我拿著膠飯盒繼續上路，突然心中一寒：蘇太為甚麼知道我會走這條路回家？

幸好今天是我的例假，可能昨晚吹了風受了寒，身體不太受用，也沒有胃口，便將蘇太給我的膠飯盒放進冰箱，草草梳洗就寢了。一覺睡到中午，病懨懨的不願走動，索性躺在床上看電視新聞…

【中年婦人情困燒炭屍身發臭保安報警】

一名三十六歲婦人，昨晚被發現在公屋住所燒炭自殺。因單位發出屍臭，保安員報警才被發現。死者遺體已經腐壞，警方推算死亡時間超過3天以上。另外警方發現遺書，內容指因感情問題輕生。據悉死者與丈夫同住，兩人未有子女，丈夫現時身處內地，警方正聯絡該名男子協助調查。

我望著電視畫面，那張死者生前的黑白照片分明是蘇太年輕時的模樣，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我打開冰箱，取出她給我的膠飯盒放進微波爐加熱，那幾隻雞翼加熱後，滲出一點血水，但我全部吃光了，因為真的很美味，那是種令人難忘的味道，不禁流下了眼淚。

蘇太，你每次來美容院，口中也都在說自己和那男人的事。如果你對其他事物也稍為有一點好奇心，偶爾也問問我的事，我想我會忍不住對你坦白。

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第一個男朋友，他是從事一些不見得光的職業。由於他不肯避孕，很快我就懷孕了，我沒有膽量再去學校。初初生下女兒的時候，他待我們兩母女很好，我曾經也憧憬過將來美滿的生活。當然只是我的幻想，現實就是我產下女兒後不到三個月，他已經出去風花雪月，也不忌諱在外面新相識的女人，更離譜的是他染上毒癮，偶爾毒癮起時會出手打我。痛楚我可以忍，但到他開始打女兒的時候，我才知道忍耐只是在助長他，我忍無可忍了。

那一晚我特意切了一個蘋果拿給他吃，其實我早知道他最討厭蘋果，他說討厭蘋果那種粉粉的質地。不出所料，他見到那碟蘋果瓣時又發脾氣，之後開始打我，我沒有反抗也沒有哼半句，只是冷冷地瞪眼望著他。他見我沒有反應，又想找女兒出氣，不停在拉她的頭髮。聽著女兒的哭聲，我慢慢走向餐桌，拿起那把「忘了」放回廚房的生果刀，朝他的背部死命地刺下去又拔出來！不斷刺下去又拔出來！我數著自己刺了六十七下，因為刀柄斷了才作罷。女兒早就在他的身下嚇暈了。

基於我是保護女兒才「誤殺」了他，甚至連法官也深深同情我的遭遇，我在獄中的日子並不太長。出獄後得知女兒受社署機構照顧，竟然鬆了一口氣。我也曾經去過舊居，希望找回說過和我脫離關係的父母親，可惜他們搬走了。出獄後負責跟進我個案的女社工，建議我報讀美容課程學一門手藝。也對，只有美容行業不太計較學歷，找一些較小型的店，也沒有人會查你有沒有案底，而最吸引我的原因，是工作環境中不用接觸男人，我已經厭倦男人。

蘇太你真傻，你恨他，為甚麼是殺了自己？如果當初你知道我的過去，說不定能稍稍給你一點靈感，或者會打消自殺的念頭。現在好了，你死了，那男人可能已經急不及待為那大陸婊子申請單程証、在你生活過的公屋展開新生活了，這就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完）

（圖片來源：Ryan Ryan via 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