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文憑試中文科作文題目有一題是如此設計的:「『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情,當時我曾經想力陳己見,最後選擇了沉默。我認為沉默是必要的。』以上是文章的開首,試以『必要的沉默』為題,續寫這篇文章。」題目流出,眾皆譁然,批評考評局鼓勵學生做沉默的香港人,以所謂沉默大多數的角度應試,自我思想閹割。
每遇這種新聞,見怪不怪的是,總會有人先於考評局跳出來冷靜客觀的說,其實問題沒那麼大。他們會說,沉默不一定有關政治,也可以是智者的表現,或是情商高的表現,要寫,大可以以忍讓是美德為立意,記敘一件因忍一時之氣而修成正果的小事。只要考生具備創意或批判思維,就算是寫一篇違心文章,也毫無難度。而且,考試題目考生一生只會經歷一次,寫那麼一篇文章,縱是有政治化之嫌,又談何潛移默化呢?這豈不是上綱上線嗎?──考評局都還沒有自辯,這些人就
趕着投胎轉世一般以自己的理性,附和官僚的口徑了。上下一心,這是何樣甜蜜而情濃的官民合作,樣板示範。
回顧歷年會考中文作文命題,考生的發揮空間是只有縮窄,沒有拉闊的。以往三題之中,在議論文之外,必有記敘混合描寫可供選擇,譬如2003年的「描述一次你在醫院探望親友時的所見所聞」、2004年的「描述你聽到以上停課宣布至離開校門的所見所聞」、2005年的「描述你參觀某一個展覽的見聞和感受」。後來「描述」二字退場,轉為「手提電話」、「檸檬茶」、「「一次集會開始前的見聞」,鼓勵即物生情的傳統文人為文思路,仍然能給予考生創作自由度。手提電話和檸檬茶都是香港人必然接觸得到和了解全面的物件,各有意涵,考生可以夾敘夾議,或是借物言情、托物言志,任君選擇。到了我應試那年的試題,上承「摩天輪和過山車」,保留「樓梯與升降機」,考生可以先點出兩物關係,後敘事抒情或借物抒情,中文再差也不至無從入手。
抒情文輔以記敘描寫,是寫作的基本功。近年作文題目因為中文範圍變動而頻向舊制高考中化口試題目取經,不停增加阿媽係女人的道理觀點辯論題,論點和論據千篇一律應試的不過癮,批改的更不過癮,因為新鮮的僅是不同例子的援引。譬如2012年的一題「唐老師是我最敬愛的老師,他不喜歡說大道理,從他平日待人接物,我體會到中國文化可貴的一面」,強迫考生歌頌中國文化何其可貴,立場就單一得可憐。2013年的另一題「孩子不是等待被填滿的瓶子,而是盼望化作燃燒的火焰」,旨在考核考生掌握「不是……而是……」關係的能力高低, 暗使他們暴露自己體會人生的程度深淺,要不是流於老生常談,就是顯得膚淺單純,怎寫也是乏味的。
稍有文才的考生多死於公開考試之手,原因往往就是試卷設題過分偏狹,不合人情。觀今年三題,每一題的要旨都是談論做人處世態度,毋須描寫,不求抒情,只講說理。簡而言之,這份試卷就是跟有篩選的假普選一樣,驟看似提供了三種題目,實際上卻是偏狹得只有一種題目,考生只可以在爛蘋果中挑比較不爛的一 個。考試設題如此,學校先生自然訓練學生如此寫字,那寫出來的文字又怎會有情有理,耐看風趣?這種讀書方法,比讀完一部注釋欠奉的《世說新語》還要痛苦。香港小朋友討厭寫字,討厭中文,都是香港教育制度害的。而「必要的沉默」這命題可不可以去政治化而又寫得好,答案當然是可以的,但獅陷牢籠,焉能舞爪?寫得再好,那也不外乎是一篇命題寫作範文而已。
大眾連考試題目稍有引導考生靠攏犬儒之嫌都要聲討,反映的不是民粹恐怖,而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九七前後,就算考試題目要你討好英治,或是獻媚中共,香港人也不會有反應。教育歸教育,時事歸時事,舊時香港,歌舞昇榮,從來相安無事。考評局和出卷人員設題「必要的沉默」也落得動輒得咎的下場,學左膠講一句,他們都是鄰舍,都是受害者。
現今香港,數之不盡的進步理性人士,都是為了顯得理性而裝作理性的。他們為了表現自己的聰慧,不惜抹黑枕戈待旦的良民,形容其為自尋煩惱的杞人,以襯托自己的別樹一幟,眼光深遠。置香港前境於不顧,以膠力緩衝矛盾,以沉默代理呼喊,延遲香港得到療救的人,正是他們。考評局也好,香港政府也好,都是應該感激這群「良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