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宣揚『不要歧視』的訊息,不如以事實去說服別人,大家做到的,我都做得到。」
攝影師鄭啟文(啟文)患有罕見的「季肋發育不全」,自幼四肢發育不全(尤其是下肢),須以輪椅代步。「據醫生講,那是基因突變導致身體天生缺乏某種骨膠原,令骨骼無法正常生長及發育;由於這種骨膠原能組成耳朵的軟骨組織,以及眼睛的玻璃體(vitreous humor),因此有機會影響耳朵與眼睛。」
「這種基因突變主要影響脊骨,因此我的脊骨從小到大都是無力。由於體重直接影響脊骨負荷,所以一般而言最緊要是控制食量,切忌暴飲暴食,慎防脊骨壓住心肺或者因脊骨彎曲而影響裡面的神經線。除此之外,我與常人分別不大。」目前可有藥物或治療方法?啟文指出,直到今日,全世界不足廿人患有此病,各國醫生與醫療機構都是「摸著石頭過河」。「他們說我是全球患者中最年長的,故此沒有病例可供參考,只能見步行步。」
出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他表示,當時醫學科技未如今時今日般發達,對於DNA突變及遺傳病的認識不如今日般深,因此在啟文出生後,雖然醫生發現他與其他孩子不同,但無法斷定問題在哪裡。「直到幾年前大女出世,由於我的病有五成機會遺傳,因此醫生需要檢測她的DNA;一驗之下,才發現我病歷上所寫的病名,並非完全準確。」
事情水落石出後,啟文倒沒有多大感受,更遑論甚麼晴天霹靂。「無論過去,現在或將來,日子還不是照樣過!不過,當知道原來我的病況比熊貓更罕見,反而萌生一個有趣的念頭 - 位於世界各地的十幾位患者,究竟身在何方?長相如何?是怎樣生活的?」
家人支持成動力 中學時期愛上攝影
與啟文做訪問令人忘卻時間,他風趣健談,隨時聊個天南地北,引發笑彈。他坦言,多得家人自小開導,自己才學懂不往壞處想。
「雙親與姐姐都是四肢健全,唯獨自己天生無法活動自如;讀書時期,同學和朋友落街玩、到處跑,但我卻要依賴輪椅;暑假時更是三不五時要住醫院,有次更一住就超過半年!幸好家人不斷向我灌輸正面的觀念,鼓勵我不要因為身體殘障而收埋自己,並提醒我要多些與人接觸。隨著年月,我明白到『你要社會接受你,就先要接受自己』,於是逐漸走出陰霾,變得外向。」
預科時期啟文與幾個同學仔相約購買數碼相機,自此開展了他的攝影路。「我曾修讀視覺藝術,也喜愛繪畫,無奈天份所限,所以此一科目的會考成績一般。看到朋友都在影相,我就影埋一份。第一部相機是Canon的PowerShot A640,一部1000萬像素的反mon傻瓜機,當年算幾好用!」中學畢業後,考進香港理工大學修讀高級文憑課程,主修多媒體設計。
他自言一直都是「乜都影吓」,隨心拍攝亦沒有特定主題,直到親友送他一部數碼單鏡反光相機。「姑媽知道我醉心攝影,因此送來一部Nikon的D40數碼單反;適逢發生中環天星碼頭與皇后碼頭遷拆事件,反正有新相機在手,同時對於影花花草草影到悶,自此開始認真地拍,同時思考攝影與社會之關係。」
從風景到街拍 以鏡頭記錄社會變遷
在啟文的回憶裡,皇后碼頭佔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由細到大,往來醫院複診的巴士,都會在皇后碼頭附近的巴士站停車;當時我媽湊住我等待父親來接,就會在碼頭一帶坐一坐,看看海景。我不時在想,為何外國政府都願意保育有歷史價值和特色的建築,唯獨香港政府總愛用盡所有方法抹走前人留下的一磚一瓦?即使一海之隔的澳門,亦不會如此!好奇怪!」
「更荒謬的是,當年以曾蔭權為首的政府,多位官員都講過會保留中環天星碼頭的鐘樓 - 但轉個頭,鐘樓內大鐘的機件已被送到堆填區!」他失笑。「自從何時開始,香港社會有需要發展得如此飛快?」於是啟文去天星碼頭與皇后碼頭,拍了很多照片。
「我有能力拿起相機,亦有興趣影相,除了自然美景,也想用鏡頭記錄社會上發生的事。從那時起,我留意社會事件,同時以此為拍攝題材。」
自此他每次舉機,都多了一份責任感;啟文表示,拍攝時或多或少會將自己的想法融入其中。「身為傷健人士,同時是社會上的小眾,實在不敢誑言要改變社會;我想,只有掌權者才能做到吧!但不代表我們甚麼都做不了 - 以我為例,我努力做好自己擅長的事,也就是攝影,令社會上更多人關心本土的議題。『蝴蝶效應』之下,有幾多人被我和我的作品所影響?人數或許多得難以置信。」啟文解釋。
「靚相其實唔駛我去影,用電腦Google就可以。但社會上每日發生不公義的事,身為攝影記者,我有責任以作品呈現給大家了解、思考。」
晉身攝影記者行列 以呈現真相為己任
不少地方也有他的影蹤,如菜園村、雨傘革命時各個佔領區等。2019年的反修例風波,啟文驅著電動輪椅,穿上採訪裝備東奔西跑,多番遇到衝突場面亦與現場傳媒行家齊上齊落。「以前的我是攝影愛好者,但2019年起加入一個網上媒體,成為他們義務攝影記者。身份改變了,拍攝的取態亦有不同。」
「以前我會以攝影作品去呈現自己的想法,但今日不會。身處採訪現場,我會盡量抽身 - 去遊行人士嗌口號時,記者不可以跟著一起嗌,而是在旁安靜地拍攝;當某有在抗爭現場受傷,即使頭破血流都好,記者都有責任去紀錄這件事。很冷血吧?我用鏡頭紀錄實相,至於事件的對錯,就交由讀者自己去判斷。」
抗爭現場槍林彈雨,啟文坦言自己都會怯,但不會因此而退縮。「我想,不單是記者,其實落場的所有人都要有心理準備。好幾次,差人並無因為見我坐輪椅而收手。記得有一次,西灣河區發生衝突,我穿著黃色反光背心戴齊裝備在太安樓附近採訪;當時身邊沒有抗爭者和街坊,只有幾位行家,大部份人背對著警察。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原來催淚彈在我身後爆開!原來有防暴向我的方向投擲,落在輪椅後的地面。我唯有立即加速遠離催淚彈,回頭一看,我剛才身處的位置根本無人。究竟防暴是有心、無意抑或失手?只有天知道。」
啟文又分享說,在灣仔採訪示威期間,有防暴言語上挑釁他,又嘲笑他「坐輪椅就不要出來」。「責任感驅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出來。身為香港人,自己又有兩個孩子,不想他日被問及『當年為香港和世界做過甚麼』時,啞口無言。」
「曾有段時間,當時已婚又有孩子,雖然太太是幼稚園教師,有穩定收入,但我很糾結 - 不良於行卻去影相,能否糊口?這樣做對不對?我應該繼續嗎?直到透過『香港攝影節』認識了紀實攝影家謝至德(謝氏的專訪刊登於熱血時報第54期月刊),他的一席話深深撼動了我。『既然你有能力去影相,上天又讓你有機會去影相,總有祂的原因吧!既然如此,就即管去做,直到你頂不住』。我聽著聽著,開始抱持這個心態去影相。」
他坦言,身體缺陷局限了攝影工作。「由於我須以電動輪椅出入,因此無法到達有梯級地方。」為了克服此一障礙,啟文除了新聞攝影,亦有使用航拍機影相。「航拍能助我解決不少麻煩。(難唔難?)控制電動輪椅一枝桿,航拍時就要同一時間控制兩枝。」他又在社交網站上設專頁,分享自己的作品。
在啟文身上,充份展現出「身體殘障不影響夢想」。目前他除了是網媒記者,更是香港展能藝術會的「展能藝術天使」,不時辦作品展與攝影班,生活充實而有意義。「影靚相與識影相,是兩件事。同一件事,如果影上百次,每次都影得好而非靠撞彩,才是專業。」
由於啟文須以輪椅代步,很多地方無法到達,於是開始了航拍之路,拍下不少好風光。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79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