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過五年前的悼念

超過五年前的悼念


上回介紹美國的世代理論,提及在嬰兒潮世代之前可再細分三代;本地版本的「世代論」,則不及美國的精細。十二年前,呂大樂教授發表《四代香港人》一書,篇幅雖短小,但有其一針見血的洞見,形容1976年至1991年間出生的「第四代香港人」是「打從一開始就輸家」(往後的則更不用說吧?),最終更以最慘烈的方式不幸言中。呂氏後來立場變得保守,已是後話,但不減此書在香港當代社會學的地位。

走筆至此,不妨引述自身經歷。以下文章,實為2014年初袓父息勞歸主後,收錄在追思會場刊內的紀念文章,足以目為自身以至家族生命歷程及世代分析的註腳。如今讀來,更令人嘆息。

再見,沒有政治焦慮的年代

孩提時(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長居於袓父母位於西環邨的家,並入學幼稚園。校內的經歷不算愉快,一如以後的求學日子,但他們不辭勞苦,每逄週末帶我外出遊玩,特別是舟車勞頓的帶我搭101隧道巴士,到啟德機場眺望台,滿足我對航空的喜好,他與不少香港人一樣,亦喜歡賭馬,但(相信是)下注十分克制,亦對我明言不應模仿,盡其言傳身教之責,這兩點我一直心存感激,近年間中要半夜起床照顧袓父,他不止一次說不好意思,麻煩了我,本想把以上感激之言回應,但不知如何啟齒,殊為可憾。

當時還未開始關心時事,九七問題亦未正式提上公眾議事日程,不少港人懷念八九十年代的輝煌,三十年多後回望,那才是香港及我最無憂無慮的時代。(後按:於吾人之香港史觀而言,那段時間,其實也是本地真正的黃金時代──電視業仍處草創階段,可容納如「菲林組」的新浪潮實驗精神;足球圈乘歐洲受石油危機打擊的不景氣,引入一線尾二線頭的優質外援;社會氣氛亦未受暴發及末世心態所污染等等)

接受過史學及社科訓練,不妨以宏觀視野回顧袓父的世代,以呂大樂教授的《四代香港人》分類,袓父是生於戰前的「第一代香港人」。呂教授表明寫作該書之目的,是回顧他父執輩世代(第一代人)對香港的貢獻,認為他們才是建立現代香港的無名英雄,這點我深表同意,居於西環邨東苑臺716單位時,四叔已在中文大學修讀,只在假日回家,五姑姐先在浸會修讀,後來開始上班(這兩點我的記憶有點模糊,或許有誤),當初一家七口如何窩在這個小單位(話分兩頭,該處的居住環境,已比最早期的徙置區為佳)向上奮發,我只能憑空想像,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袓父及父執輩,是典型的香港成功故事。(後按:背後真正的功臣,當然是美國主導的冷戰體系,對聯中抗蘇戰略未見其弊,先見其利的結果)

袓父生於軍閥混戰的時代,來港前發生過北伐、抗戰及國共內戰,他的早期生平,我只獲知一鳞半爪,但我仍可斷言他比不少同代人幸運:舉家先後及時南來,避過了反右以降的諸般劫難,子女亦各自事業有成,其後的前途問題浮現,他已在享清福的年紀,即使社會三十多年來日漸朽壞,到了祖父的最後歲月,仍有「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空間,他不理政治,政治也不理他。

袓父及父執輩的幸運,實拜香港的相對自由環境所致,他現在離去了,我與那個相對無憂無慮的時代,其聯繫也恍似切斷了。繼續以孤單的微薄之力,以挽狂瀾於既倒,也許就是我對袓父的記念。

眼尖的讀者,也許可察覺到吾人字裡行間對第二代香港人長輩之不滿。可是,他們好像聽不懂弦外之音似的 - 恐怕當時若是聽懂了,效果亦有如對牛彈琴。即使對於太平洋彼岸「OK Boomer」背後的意識形態不表認同,亦深知探討世代之爭,容易跌落本質主義及套版印象的陷阱;但對當下歐美年輕人對長輩之不滿,吾人於情緒上完全理解。

(未完待續)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77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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