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的五大錯

梁文道的五大錯


梁文道又來了。他自詡為溫和派,講「寬容」、講「普世價值」、要「超越俗世低層次的爭議」,也和崇尚「和理非非」的「泛民」友好。他筆耕多年,可堪玩味的著作不少,在中港兩地都有影響力;信任他有人格、才幹的香港人在所多有。

昨天,《AM730》刊登的梁文道訪談所呈現的視角,與他近來的言論相當一致。他認為香港人的福祉,取決於怎樣從宗主國手上獲得最大份額的益處;而取得這些益處的關鍵,在於避免任何的硬碰。必須在不失尊嚴的前提下,擺出有商有量的姿態,方能取信於人,云云。而足以「當此重任」的,當然非「和理非非」的「泛民」莫屬。「不幸」地,「和理非非」的「泛民」遭到激進派「妄顧團結」地不斷的「横蠻無理」的「惡毒攻忤」後,已幾乎土崩瓦解,回天乏術;於是香港維持了數十年的安定繁榮,也漸漸煙銷雲散。所以,他對於香港的未來,「相當悲觀」。而罪魁禍首,「當然」是「妄顧團結」、「横蠻無理」的少數激進派。

這論調之荒謬,令人歎為觀止:他列舉的「事實」、他依仗的假設、他藉以「論證」的思路,幾乎每點皆錯,例外難尋。第一錯,且從最根本的錯誤説起:他認為香港為小,中國為大;他認為香港為卑,中國為尊;他認為香港孱弱,中國強橫;他認為香港是從屬,中國是宗主;他認為中國擁有香港,而非香港擁有自己,更遑論以倖存於香港的華夏文化來引導中國復歸純正。簡言之,強弱懸殊,所以許軟不許硬。軟,尚可委曲求存;硬,必定招致反彈,最後必一敗塗地。於是,提倡要強硬 的激進派,其「不良動機」和「邪惡意圖」,莫須有。

這是預設投降並且要壟斷投降的刀俎魚肉論。

《中英聯合聲明》簽署之後初期,泛民的前身再前身「190人方案」倡議1997年行政長官由普選產生,而九七前夕的立法局議席亦全面直選並可坐直通車過渡。其後近三十年,民主進程一拖再拖三拖四拖,泛民一退再退三退四退;而走向腐敗,日益邪惡的北極朝廷,則步步進逼,寸步也毋須讓。在回歸十七年間,香港已遭蠶食得體無完膚。

民主無寸進,代表「高度自治」的落空,代表所謂「港人治港」的所謂「港人」,始終只限於朝廷認可的傀儡。從前可憑一己努力而成功成材的香港人,今天在當權者眼中、在財閥巨賈眼中、在早已上岸的離地中產眼中,只是一堆無意義無生命的數據,就像《第三人》拉姆所説,只是臨高下望之時遠在地上蠕動著的一堆小黑點。民主無寸進,本來還可藉有效管治以治標;若然,則一向政治冷感的香港人,就算心裡不爽,也難生抵抗之念。

但事實卻不然。香港公務員素稱循吏,今天則貪官酷吏當道;香港素來引以自豪的自由市場,本來是孕育了數代港人的上升階梯,今天盡遭由官商勾結而來的專橫壟斷所取代。香港人近年多懷舊思舊念舊憶舊,除了舊時月色可懷可思可念可憶外,就是因為對當今的一切,香港人實在不忍卒睹。

近三十年「和理非非」的柔聲軟語,非但沒有換來一絲成果,更阻不了重重的倒退。於是民心思變,實在理所當然。激進派的興起,是時勢所造,是環境逼成。2010年以民主黨為首的泛民瞞著選民走進中聯辦密室談判,更是激進派與泛民決裂的導火線,也令不少多年來對泛民寄以厚望的香港人失望憤怒悲痛。梁文道以誅心之論描述激進派,又以中共的行為軌跡來猜度激進派,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倒果為因。這是第二錯。

第三錯,是以「仇人」和「鄰舍」的不倫譬喻,妄欲藉此描述近年香港人和來港大陸人之間的所謂「中港矛盾」。梁文道錯誤地假設香港人處於強勢一方,試圖以「排外」、「歧視」、「恃強凌弱」加罪於港人,還要求港人於江河日下的歪風之中「寬容」那些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大陸來客。這種説法,完全對香港根本沒有來港大陸人的審批權此事,徹底地視而不見;也在徹底地蔑視了大多數港人面對大陸來客的蹂躪時所做到的隱忍不發。當有大陸來客以君臨天下的強勢,以殖民地主子的心態來到香港,然後從飲食到排泄都毫無顧忌地自出自入、在眾目睽睽下逞一時之快時,香港人還可以有甚麼資格去「寬容」?可以律之以嚴但選擇待之以寬,方為「寬容」;在毫無選擇之下,只可能是「適應」,或者「默默地忍涙承受」。

第四錯,是對香港人的身份和文化經濟軟實力的妄自菲薄;不單是他自己的妄自菲薄,他更儼然代表了所有香港人為香港人妄自菲薄;也不單是相對於大陸的妄自菲薄,也是在絕對標準下自我貶抑的妄自菲薄。

「中間派」的土崩瓦解,他描述為香港政治光譜的中空斷裂。這是對香港政治的誤判。多年來,「中間派」背負香港人的希望,戴著香港人善意賦予的道德光環,但在關鍵的問題上屢屢進退失據,智勇雙零。比諸國際標準,根本不是搞政治。激進派在短短幾年間從無到有,在人力物力財力的長期緊絀之下,在文化傳播的領域、政治論述的領域、社區服務的領域都闖出一條血路,志同道合者與日俱增,為香港從來都似有若無的「公共領域」注入了新生命。這才是真正的政治。

大陸長期奢談讓上海取代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奢談在各方面都在可見將來超越香港;但熱錢以萬億計源源注入,到了嚴打苛查的今時今日還未有大額撤退之象。大陸來客以千萬人次的數量湧入,儘管心裡不服氣,還是要購買真奶粉真化粧品真金真銀真鑽石、搶奪優秀的醫療服務、和心中不屑但仍得證心切的港人身份。大陸來客對香港的依賴已經無法抽離,而對這事實置若妄聞的唯一解釋,除了誅心之論,也就只有「妄自菲薄」四字。至於香港地處一隅,又經歷了百多年的英殖統治,使 傳統華夏文化反得以保存,更非「禮失求諸野」五字可以盡之了。

第五錯,梁文道的「相當悲觀」。從他的角度,他悲觀有理:「中間派」土崩瓦解;中共愈趨兇神惡煞;一切以為可受掌控的,現在已無法掌控。不單如此:曾幾何時,論點和論述都彷彿可隨他意願飛舞,何等瀟灑!今天,他影射式指控《熱血時報》「或得到中共特殊照顧,致可在大陸上網看到」的「證據」,一瞬間給香港賽馬會、壹傳媒、法輪功、騰訊微博、中國國務院政府網、post852.com、nba.com、ThisAV 共同摧毀,獨媒連登兩文相助反而自取其辱,端的是情何以堪?但將這一切的醜陋尷尬引申到香港之上,又未免有點以己度港了。

梁文道與「中間派」一脈相承,都明示暗示香港人要對中共溫柔軟語,聽話地不斷喝掉中共的「敬酒」(其實是有毒的罰酒,真是何「敬」之有?);不要大呼小叫、不要嚴色指責、不要起來反抗、不要展示任何「激烈」的論述。反之,香港人最好就繼續「和平」,繼續「理性」,繼續「非暴力」(其實是與「和平」重疊了),繼續「非粗口」(也是重疊,但也是極之多餘),繼續軟弱,繼續懦怯,繼續自貶,繼續犬儒,繼續多方遷就;然後到了萬馬齊瘖的某一天,當中共大軍最後強姦到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甚麼也別做了,只須躺下來,閉上雙眼,心中幻想著那人其實是金秀賢。


(圖片來源:Lawrence Wang via 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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