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你為何哭泣?

六月四日,你為何哭泣?

(編按:本文是陳雲先生於1989年7月4日,《年青人周報》刊載的評論文章。熱血時報獲作者授權,重刊於2013年5月號。感謝陳老師授權我們重新刊載本文,踏入24年後的今天,讓香港人重讀一遍。)


中國的人,跟世界上未經理性主義洗禮的民族一樣,無事之時在笑,出事之後在哭,但卻不會在多事之秋多作思考,掃清迷霧,為日後的行動奠下堅實的理性和信心基礎,不致無事之時一盤散沙,出事之時手忙腳亂,事過景遷便忘記教訓,嘻嘻哈哈。
六月七日罷工罷市罷課於無聲無息中失敗,香港政壇團結一致支持民運的假象破滅了,先前慣見的政治結構依然恢復 ──「民主派」(以「民促會」為首)尷尬地獨擎自己都不大了解的旗幟;工商派呼籲冷靜(正確的字眼應是「冷漠」),重彈安定繁榮的舊調,好讓他們「以時間換取空間」,在九七末日之前打點資產全身而退;勇氣可嘉的左派人士重提「做好基本法」,尊重中英聯合聲明,要市民伸出手來,跟北京的血手握手言和,互不干涉。  
文天祥說,時窮節乃現,信然!此時此際,最宜辨認忠奸。當然,六四屠城後廖瑤珠、張德健及其他人士仍主張「殺人有理」,其後見勢色不對,眾怒不可犯,便匆匆改口,這些人便連被判忠奸也無資格的「陰陽人」了。六四大屠殺在北京,在香港都是一面照妖鏡。  
最可憐的還是香港的群眾,一貫享有政治特權,在中英夾縫間左右逢源,撈盡油水,忽然竟要我們表態,我們不惹政治,政治卻惹上頭來。民主嘉年華,民主百萬行、民主賑災善演之後,我們忽然無事可做,於是任由經理人們各自奔走——工商界到英倫討回英籍護照、民主派建碑立像紀念民主、左派高唱「基本法照住,你同我定!」  
這次事件在香港人當中最可敬的是新聞記者和千方百計突破大陸新聞封鎖的一群FAX勇士,他們見證史實,散播民主革命種子,功不可沒。當然,現在大陸海關和密警檢查嚴格,新聞已很難打入內地,但我相信依然有不少地下勇士在內地奮戰,甚至被捕,身陷冤獄。對於這些勇士,我除了致崇高敬意,還自愧不如。想不到香港竟有人,叫人不要這麼愚蠢,以身試法,入了大陸要尊重內地法律云云。試問北京政府反憲法、反人民,成為偽政權,其法律已無權威可言,只有淫威。要反抗淫威,或在淫威下忍辱偷生,純是個人抉擇問,至於入虎空的地下勇士,根本置生死於度外,你叫人家「珍惜生命」根本愚昩無知。當然,話得說回來,任何在香港做民主工作的人,都應有思想準備——我現在正在幹著推翻法西斯的革命,革命失敗可能賠上性命,不容半點含糊;而且,在推動群眾運動時,亦應明示此意,這樣做儘管會削弱聲勢,不能再期望有百萬人參加,但卻會留下忠貞的民主勇士。搞政治運動不在人多,而在路線明確和堅持到底。烏合之眾式的群眾運動,成功不過是蒙蔽事實,失敗則徒增幻滅感。 
六月五日香港有人呼籲經濟抵制大陸,擠提大陸註冊的中資銀行,罷買國貨等,當時有很多商家反對,並說這對中共無大影響。其實實質影響很大,可能令民賊李鵬惱羞成怒,下令中資撤走,甚至派解放軍來港,不過我們不用擔心,香港人不配給鎮壓的——當中共告誡香港人不要搞反革命基地,香港民眾立時噤若寒蟬,甚至有人再呼籲擠提的人要把錢存回去哩。 
十多天後,商人見廣東無事,又北上做生意去了。無他,大陸工資賤,工人和天然資源在共幹的出賣下,任由剝削,商人只要行賄於官倒老爺,在商言商,自然有利可圖。我不認為外商再度入中國是壞事,外商可助長地方官僚投機倒把,架空中央集權,又可促成官民的貧富懸殊,令民怨沸騰,正好為日後的民主革命伏下殺機。 
對於一般群眾,我不想提供什麼啟示,只是要求最基本的人格原則——思慮清楚自己的抉擇的政治身分,內外一致,言行一如地去實現它。抉擇好政治身分之後,做法有如下幾種︰ 
(一) 做個勇敢中國人——政治上香港人是殖民地上的英國公民,因此叫自己做中國人便是一種理性抉擇,而不應作為天然的、血統決定的事。不要再寄望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了,北京敵偽政權已喪失憲政權威,一切信約均無原則意義,只有戰略意義罷了。基本法頂多可作為探聽偽政府心態的戰略工具,而不應相信,其實這也是港人一貫對基本法的看法。身為中國人,其豺狼當道,必要群起攻之,至於緩急輕重,當因革命戰略而異。
(二) 負荊請罪、做狗奴才——幡然悔改,承認聽信少數人鼓動,自我批評,掃地出門,日後擁護基本法,一國兩制。具體作法,可向李鵬請示。總之,有機有辦法,冇錢基本法?
(三) 移民海外,「寄人籬下」——做移民是選擇做一個自己喜歡的國家內的有尊嚴的國民,其實沒有「寄人籬下」這回事。在外國,人民在憲政形式下人人平等,至於在實質上中國人被人歧視,這是咎由自取。西方文化認為人是政治動物,只圖私利而不問政事,是卑鄙和不負國民責任的表現。因華人不積極投票,參議員無謂爭取華人選票,故華人的利益得不到政治反映。故此在移民之前要先培養政治意識,不能以做生意的態度參與政事,做生意客路越多越好,手段越靈活越好,但政治卻不能多重效忠、犠牲原則。入了加拿大籍又想回香港淘金,手持外國護照又要當炎黃子孫,這是對中國的欺騙、對入籍國的背叛!你倘若選擇成為海外華人,日後就只能以國際人道主義的立場關懷中國。
(四) 討回英藉,留港觀風——六二年英國籍法和八一年的國籍法修訂案,令港人的英籍地位一貶再貶(屬土公民變為海外公民),連回英國旅遊也要申請入境簽證。現在香港人,不敢再做「反革命」了,要先取得英籍護照再算,民主派在罷工行動中受挫後,厚顏無恥的行政局首席議員又到英倫搖尾乞憐,游說英國議員,說港人即使取了護照也不多去英國,只是取政治保險而已。他們是用做生意的暗盤手法向人妥協,用經濟的手法幹政治,故必大敗而回。政治是要講原則,講對立的,你一步步地後退,人家(尤其是英國佬)便一步步踩上來。香港人原則上是追討六二年喪失的權利,而不是要乞憐於宗主國。倘若宗主國不給,我們便以實際行動抵鄅之。可惜我們所託非人,八一年立法局議員曾鼓掌歡迎國籍法,班人又要去爭取英籍去了。這是什麼政治人格呢?這班議員不過是怕香港人心惶惶,生意難做,令他們在香港的投資無法收拾罷了。所託非人,緣木求魚而已!
(五) 武裝思想,獨立自治——立即在香港推行民主改選,成立港人自治政府,向中國討價還價,爭取聯邦形式的自治州,倘中國不允,則向聯合國宣佈獨立。這是最有原則、最理想的道路,也是最艱險的道路,需要住民極高的思想認同與團結一致。 
忽論如何,香港人是殖民地上的人,每個人都應在中國公民、英國公民、難民以至「香港自治聯邦」(不是自治區)之間選擇自己的政治身分。九七迫在眉睫,不容你再胡胡混混地過日子了。
在道德上,好和壞的標準是相對的,端賴不同道德社群的判準而定。政治亦然,但遊戲的原則就是,你不以多重身分而背叛所有人。
每個人都有權選擇做魔鬼或天使,但一般人私下選了魔鬼的身分,卻裝出天使臉孔要人給天使的待遇。在中國人當中,這種陰陽人為數最多。
六月四日,你為何哭泣?你以何種政治身分而哭泣?謹記托洛茨基的一句遺言︰「不要哭,不要笑,但要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