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香港環境史學家杜文信

專訪香港環境史學家杜文信


「香港雖然高樓大廈林立,但自然生態的生物多樣性,比你想像中更豐富!」

這位從法國來港教書的建築師杜文信(Maxime Decaudin),對本地自然生態的了解,不比我們淺。2020年,他與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前項目主任曹駿思共同策展了專題展覽「牠它他的生態半部曲」,將已被遺忘的香港環境史帶到大家眼前,是首個以本地生態發現史上的「博物學家」為題之展覽。

杜文信解釋,「博物學家」泛指所有對鳥類、蝴蝶、昆蟲、地質構造等感興趣,卻非專職科學家,只純粹因爲好奇而一頭栽進大自然的人。「他們的熱忱不單豐富了人類對自然界之理解,更促進了生態科學的普及,對本地以至全球生態學的貢獻舉足輕重!」


博物學家非專職 熱忱搭救豐富研究

「牠它他的生態半部曲」本應在2020年3月22日完結,但因武漢肺炎疫情影響,一再延期至8月底才結束。「這樣一來,應當可讓更多人來參觀吧!」但,怎麼會辦一個題材如此冷門的展覽?

「說來尷尬。我在法國土生土長,在獲香港大學聘用為園境學講師前,於巴黎École Spéciale d'Architecture擔任助教,當時我對香港一點也不熟悉,只聽說過這裡是遠東的金融中心、國際都會......我本來就愛郊遊、遠足,喜愛欣賞自然美景,來到香港,自然善用公餘時間『遊山玩水』,方發覺這個城市的郊野風光之美,不輸世上任何一個地方!」

杜文信於2012年抵港執教鞭,2015年決定攻讀環境史學研究博士學位,並開始研究香港自然環境的歷史和變化。「我彷彿化身偵探,搜集並閱讀所有前人留下的文獻、資料及圖片,再抽絲剝繭 - 港英政府為何會於不同地方設立郊野公園?怎麼岸邊會有個小島?港九新界各處的森林,其生態可有分別?何解香港愈來愈多填海項目?我們在郊野所遇到的動物、植物與昆蟲,究竟在香港生活了多久?如何與人類互動?我曾想過以『香港環境史』為題去寫論文,後來發現這題目太闊,遂決定集中研究十九世紀香港環境變遷。」

就在他埋首研究時,他接觸到幾位業餘博物學家以及他們的故事,一如發現新大陸。「他們曾為香港做了好多發掘、收集、辨認、保護及推廣生態的工作,全部十分有趣!我愈研究,就愈想更深入了解 - 不單是為了寫論文,更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今時今日,相信大家都會認同,願意投身生態研究的人,無論是否專職,都大概不是為了賺錢吧?回想大約兩百年前,即十九世紀,英國有一班比職業科學家更受尊崇的人⸺他們就是只求付出、零金錢回報的博物學家,代表人物包括大家都熟悉的達爾文。」

多年下來,杜文信將史料整合,於2020年在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策劃了一場展覽,與大眾分享他的豐碩成果。

「牠它他的生態半部曲」展覽內容共分為五章,講述跨越1816年到1984年,十二位香港博物學家的人物故事,包括在香港發掘、收集、辨認、保護及推廣生態的點滴;同時,還展出他們貢獻本地博物學的實際成果,包括香港大學圖書館借出的過百年歷史珍本《1816年與1817年中國內陸之旅與航行記事》(1818年出版)與首本記錄香港植物的《香港植物誌》(1861年出版)、香港大學生物科學學院及聖類斯中學借出的多件動物標本、香港大學許士芬地質博物館借出的化石,以及香港藝術館館藏《一束鮮花》複印本;還有首次在香港展出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下稱邱園)館藏的香港植物水彩畫複印本,旨在將本港生態發現與研究的早期進程一一呈現。

在杜文信眼中,每件展品,每位博物學家,背後都有說不完的故事。訪問中途,他拿出一大本漂亮的植物水彩畫冊,上面展示香港植物水彩畫複印本,葉的紋路、錯落的根莖、花色對比等皆細緻呈現;旁邊還有寫著植物的名字和年月日等資料,原來正是來自邱園的館藏!他一邊展示,一邊無限憐惜地將與畫作的緣份娓娓道來。


英國軍人John Eyre:繪出香港植物美態

「英國軍人John Eyre於1847年至1851年間在香港服役,畫得一手好畫的他,來港後被這裡的生態深深吸引,於是開始以畫筆記錄香港植物。在港服役期間,他踏遍港島山徑,一邊收集植物種子,一邊寫生,畫了約兩百幅水彩畫,而且每幅作品都仔細記錄了發現植物的地點與時間,是一份完整的香港植物記錄!據知他一直希望將這批畫作捐贈予邱園以協助植物學家研究,惟退役後健康欠佳,有生之年未能完成此一心願。」John Eyre離世後多年,後人在其遺物中發現這批畫作,也從字裡行間知道他的心願,遂將作品贈予邱園,但他的貢獻卻被遺忘了......

「2019年,我到邱園搜集資料,向職員表明來意後,他們立即張羅文獻等物品;期間捧出幾個大紙箱,說是未有時間處理及電子化的作品,亦未被展出過,著我看一看 - 甫一打開,我即認出畫中植物,是香港常見的種類,於是斗膽向園方借出藏品;雖然最後他們只能提供複印本,但對香港的環境史來說,意義極為重大。就是這樣,我們才有機會認識John Eyre以及欣賞他的作品。儘管百多年後的今日,香港經已面目全非,但昔日燦爛的花草,現在仍在香港盛放!」

多得杜文信,我們才知道原來百多年前,John Eyre這位有心人,不是科學家,亦非甚麼顯赫人物,卻是無心插柳,為香港的生態史留下重要的印記。另外,杜文信又發現,香港有位退休神父,重新發現曾被認為已絕種的動物......


鮑嘉天神父:自製標本巧奪天工

「1968年,西環的聖類斯中學增設生物科,為了在天主教角度闡述進化論,鮑嘉天神父(Anthony Bogadek)遠赴都柏林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Dublin)修讀生物學,畢業後再返到聖類斯任教。雖然教生物屬『副業』,但鮑嘉天神父卻非常投入,親自製作教學標本,又編寫教科書,課餘時間更帶學生到野外考察及研究。」港英時代,市政局邀請鮑嘉天神父撰書;八十年代,本地兩棲及爬蟲類權威John Romer(盧文氏樹蛙Romer's Tree Frog就是以他為名)逝世前未寫完的鉅著,亦由他完成。

杜文信表示,由兼教生物科的神父,搖身變成一代兩棲及爬蟲類專家,完全基於鮑嘉天神父對大自然與教育的熱愛。「那年頭,學校所能撥予製作標本的預算不多,其餘就要靠神父的一雙巧手啦!由他自製的標本,堪稱傑作 - 只有手掌大的蝙蝠骨骼標本,骨頭幼過縫紉針,他以膠水逐一黏合,重現蝙蝠飛行的姿態。在製作小蛇骨骼標本時,為保存堅韌帶上過百條肋骨,他小心地以牙刷刷走蛇肉......」在「牠它他的生態半部曲」展覽中,亦有展出多件由神父收集或製作的標本,包括已於香港野外滅絕的尖舌浮蛙之標本。

事實上,除了聖類斯中學,就連港大生物科學學院標本館,亦藏有鮑嘉天神父的作品,供一代又一代的學生觀察、研究。「鮑嘉天神父對本地生態學的貢獻當然不止於此!他重新發現一度被認為已滅絕四十年的盧文氏樹蛙,還發現了香港獨有物種、以鮑嘉天神父命名的鮑氏雙足蜥(Bogadek's burrowing lizard)。來到今日,年屆九十的鮑嘉天神父雖已退休,但就我所知,他任教聖類斯中學生物科期間,不少學生因為他而走上生態保育之路。」


葉靈鳳:深入淺出推廣香港生態

「另外,這個展覽中所介紹的一眾早期博物學家,只有兩位華人,其中一位就是《香港方物志》作者,葉靈鳳先生(編按:另一位是香港早期的旅遊家黃佩佳)。」葉靈鳳生於南京,1938年來港,高峰期每日為七、八份報章撰寫專欄。「精通英文的葉靈鳳,1951年於書店遇上香港大學的英籍生物學家香樂思(G.A.C. Herklots),以英文撰寫的《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中譯《野外香港歲時記》),如獲至寶。這部記載香港四季的變化及動植物品種,並詳述早年自然風貌的作品售價不菲,當時索價港幣廿五元,大約等於今日千五至二千元吧!即使愛書如葉靈鳳,亦要考慮約一個月,才決定購買。」

他又稱,雖然葉靈鳳甚少郊遊,但著實極為喜愛《野外香港歲時記》。「1953年,葉靈鳳參考此書內容,開始在報章專欄中撰寫香港自然風物,並加入插圖。由於要引用英語原著,其文章有別於華夏文人寄情山水的風格,反而紮實地、有系統地描繪生態知識,兼介紹香港史地以及方物知識,例如寫廣東人食蛇時,特意提到上環蛇王林的三蛇膽、寫猴子則引用《新安縣志》中提到的猴戲團,因此刊登後大受讀者歡迎。1958年,他精選了當中的百多篇出版《香港方物志》。這書推出後,風行台灣、日本與中國,此後大約每十年再版一次。」

杜文信認為,葉靈鳳的作品把香港史地的精采豐盛,融匯西方博物精神,吸引不少本地華人投身自然寫作與探索。「今日看來,葉靈鳳的專欄內容及插圖幾乎將《野外香港歲時記》搬字過紙,極其量是『二次創作』吧。但實情是那年頭懂英語的華人不多,正因為他以中文書寫,才能將書中重要內容深入淺出地呈現予社會大眾,使之更普及。一個鮮會踏足郊野的人,因緣際會成為香港博物學的推手,實在是一件美事!」

「599系列」下,雖然大家未能到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欣賞展覽,但2021年第一季將會推出「牠它他的生態半部曲」網上展覽,並將於科學館舉辦「牠它他的生態半部曲」的第二部份,詳情請留意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的Facebook專頁。

「John Eyre、鮑嘉天神父及葉靈鳳先生等業餘博物學家與香港生態的因緣,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們在香港開埠初期至近代,於地質、生態上的發現,非常重要。藉著他們的故事,大家請想一想,當環境保育面臨重大挑戰時,我們可以怎樣做?」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90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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