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續發表了三篇文章,討論七年前在中大英文系客席教授 MA 課程時,親睹大陸研究生的荒唐行徑,有讀者問我:其實你在課堂講甚麼,居然踩中大陸生的「地雷」﹖要知道我當時有幸教授的一批異常敏感的大陸生,過度敏感而心胸窄的人,所設的「地雷」也多得很。
有一堂,我的英文教材中,少有地包括一篇中文短文,因為班中有少數香港人,我於是繁簡兼備,在 PowerPoint 上首先展示繁體版本,待香港學生看過後,才往下一頁展示簡體版本。其實此造法大概有點多餘:受過高等教育的大陸人都會看繁體字吧。我當時不肯定,於是買個保險,做老師的亦應當體貼一點吧。我可不知大陸生怎麼想,他們不滿意我展示的次序也不定。只記得我在下課後,有香港學生以廣東話跟我說話,我以廣東話回應,而對大陸人則用英文──因為是英文系,我不認為有做錯或歧視大陸生。過了不久,有天放學時,我偶爾聽到有大陸生以輕佻語氣跟同學抱怨:「她又不懂說普通話!」哎唷,如果我改說普通話,你很可能嫌我發音不準,不是嗎?
地雷之二,是我以旅英作家薛欣然名著《中國的好女人們》作為我的教材一部份。據講,此書在大陸依然被禁,但一些大陸人可能讀過。它講述中國近當代多個平凡女性面對災難(如文革、唐山大地震)的不平凡故事,是歌頌女人的,我認為情節頗感動,想不到因某些緣故令學生覺得不高興。其實,我亦不是百份百相信書中所述,而是將其當文學故事書看,並分析作家巧妙的敘事手法,與其在文中塑造的自我形象,云云。但學生不滿意就是不滿意了。我曾經因為選錯教材感到後悔,但同時又深感這類作品很有價值──大陸生來港不是應該見識在國內較少接觸到的東西嗎?要是我選一些老套大路的作品,哪裡都讀到,有何意思呢?可以想象,中大要是模仿哈佛大學般開設一個完全針對「六四」的課堂,以這班學生的思維,一定更加受不了。
第三個地雷,是九七主權移交。我有一堂討論香港文化,九七此話題是不可省卻了。其實九七也不只是跟港人有關吧,只見大陸生們目無表情,我後來聽聞,他們似是覺得我將事件譯作 changeover/handover 很值得商榷,覺得 hui-gui(回歸)或 return 才合適。還有,我當時用懷舊(nostalgia)一詞,討論香港文化政治,解釋懷舊如何跟港人身份息息相關,但他們就是不認同我用到懷舊字眼,立場就是:有甚麼好懷舊?香港已經是中國一部份,從來也應該如此──回歸祖國懷抱,不是百份百光彩與榮幸的事嗎?
遇到這群大陸生,令我最切身地體會到思想受箝制是甚麼一回事:那就是連喜歡甚麼,都會受到抨擊。我在某堂上,提到自己懷念英國:這番話當時可沒有甚麼政治意義的──鑑於自己曾在那兒讀書,後來又住了一段日子,正常人只要在某地住過長時間,大概都會產生懷念之情。後來我間接得悉,大陸生很不齒我對英國懷念,覺得我只懂懷緬過去,不能面對香港已屬於大陸的現實,甚至認為懷念英國,是間接/象徵式貶低他們。
事隔數年,香港跟大陸關係繼續變壞,我對英國感情也比以前深厚。玩政治化嗎?就讓我打個自命清高者會嫌低俗、但實質十分貼切的比喻:當年英國就如一個有錢又吸引的壞情人,而香港則是一個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妹。香港被英國佔有,初時為無可奈何,但相處下來,鄉下妹因為壞男人而見多識廣,逐漸提升自己,於是關係由非自願變成自願再變為享受──對啊,壞男人並非真心愛自己又如何,被他X都是過癮和有賺的!多年以後,昔日的壞男人不如以前風光,但鄉下妹變身為名媛淑女後,仍對其充滿懷念之情。而大陸嘛,就是一個財大氣粗的土豪,強搶淑女後,對其刻薄還要百般凌辱。
不管香港將來如何,多得滿清政府,令她曾經繁華美麗──而我,必然會繼續越洋地送上祝福。
(大陸研究生實錄之四)
(圖片來源:中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