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雨季的日子,天氣不穩定,三不五時都在下雨,而且下得非常兇,彷彿是上蒼在大哭一樣。
慧慈是玩具貿易公司職員,因為要處理海外例如美國的訂單,由於時差關係,兩邊日夜顛倒,所以經常需要加班到深夜三四時。有些特殊日子,如玩具展覽前後,更要通宵加班。她經常抱怨,為何加班總是無薪?
她有想過辭職,但想到外頭風高浪急,自己又有經濟負擔,因此這份工作雖然辛苦,福利又不好,可是底薪尚不錯,加上所有同事的人品很好,在她初入職甚麼都不懂的時候,每個人都非常有耐性地教她工作。現在她終於上手了,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故此她打算做上一兩年,直到取到工作資歷再作打算。否則以平庸的成績,又沒有人脈,若果連經驗都沒有的話,就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她眼見到有很多成績比她好的同學,從畢業至今仍未找到工作時,就暗暗慶幸自己很幸運。「就這樣吧」慧慈呢喃。
慧慈的公司在馬鞍山鐵路的石門站,那裡是工業區,有很多工業大廈,經常有很多大型貨櫃車出入。她的工作地點位於其中一棟工商兩用的大廈。
這幾日,慧慈為趕一批因船期延誤而未能及時送達的玩具,需要加班處理調度。清晨五時下班,早上十時上班的情況已經第二日了。她的晚餐就到附近的連鎖便利店,購買一些即食的翻熱食物,例如微波爐叮飯、杯麵等來解決,味道當然不好,而且很昂貴,價錢堪比在餐廳用餐,只是深宵時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頓如鬼域,便利店仍營業就應該感恩了。所以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唯有將就,但求填飽肚子,有氣力工作就算了。
這夜九時許,慧慈肚餓極了,原因是今日比前兩天遲了兩個鐘頭用飯。她撐著雨傘急步走到便利店,將溼淋的雨傘插進雨遮架,直接走到冰凍架選購她的晚餐。她最後買了一盒鹹魚蒸肉餅飯,配上正在特價促銷買二盒送一的新口味檸檬茶,以及在工作期間用來慰解寂,如朱古力、果汁糖、薯片等少女至愛的零食。
結帳盛惠五十二個三。慧慈付款後,收銀員將兩枚鐳射印花貼紙,連同找續的零錢和單據一同塞進她的手中。慧慈只草草點過零錢應該沒錯便通通捏成一團塞進裙袋中。
慧慈離開便利店的時候,雨下得比之前更大了。她在簷篷底下躊躇了半嚮,正欲回去之際才發現旁邊站著一個男生。她不經意地打量了男生一遍,他身穿粉藍色有領襯衣,個子很高,近一米八,比慧慈高出一個頭多少許。她抬頭看了一眼男生的樣子,雖然只是側面,但他擁有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挺的鼻子,菱角有致的嘴唇,加一頭像燙過的微曲短髮,是百份百的俊男無疑。令本來已準備打傘離開的慧慈也慢慢收起雨傘,佇在原地,學著男子抬頭望向雨天,裝作害怕大雨而不敢走出去。
慧慈感覺內心一陣甜意,嘴角勾勾,別個臉竊笑起來。畢竟身旁站著的是一位俊男,是少女漫畫中的美型男啊。她享受著與這個男人處於同一簷篷下的美麗幻想之中。這時候,男子好像終於察覺到有人在身旁,他轉頭望向慧慈,定眼看了兩秒。慧慈終於看到他的正面,乖乖不得了,與她憑藉半臉所想像出來的樣子相差不遠,她禮貌地回報一個靦腆的淺笑。
男子也淺笑回禮,他此刻對慧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與這句話的內容都是她的意料之外,不過因為這樣能打開話匣子,倒是令人不反感的奇妙展開。
男子說︰「小姐,請問妳有印花嗎?」
「印花?」慧慈開始時未能即時意會他的意思,想了片刻才想到他所指甚麼。她從裙袋裡掏出剛才將找續握成一團的單據,打開裡頭兩枚有點皺痕的印花貼紙。「是這些嗎?」慧慈反問。
「就是這個。」男子高興地說。「請問,能給我嗎?」
由於慧慈沒有儲這些印花,甚至連印花所換的禮品是甚麼也不知道,於是她將這兩片印花送給男子。
「多謝妳!多謝妳!」男子欠了欠身。
「不客氣,反正我沒有用。」慧慈將印花交到男子手上的時候,觸摸到他的手,令她十分感興奮。然而,雖然只是輕輕一觸,卻帶來令人詫異的觸感,因為他的手實在太冰冷,就像指尖在平滑的冰面上溜過一樣,叫她全身發涼。她細看著他的臉,才發現那不止是純粹是皮膚白晢那麼簡單,而是帶點蒼白。再看他衣衫單薄,猜想會不會是因為他淋雨了所以如此的冷?
「吶,你好像沒有帶雨傘,你本來要去哪裡,近嗎?我公司在這裡附近,若果你要去的地方不遠,不如我先送你去。」慧慈說。
「不用了,我在這裡等雨停就行。」男子帶著笑意地婉拒。
慧慈不輕易放過談話機會:「是了,便利店今次推出的是甚麼精品?我都沒有留意。」
「今次換領的是『冬菇精靈』,我只差一隻,就集齊一套。」
慧慈當然也知道「冬菇精靈」是現在日本很受歡迎的角色。
「還差多少才能換到?」
「要十二枚印花才換到,妳剛才給我二枚,現在還欠十枚。」
「為甚麼要向人討印花,你去買東西,不就能快點集齊印花嗎?」
男子聽罷,沒有回答,本來漸漸變得不錯的交談氣氛瞬間冷了下來。是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嗎?還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煩?慧慈暗忖。此際她才想到購物約五十多元才得兩枚印花,即是每個約莫廿元,十二個才換到一隻冬菇精靈,即是需要在便利店購物滿二百四十元才行。她回頭望一望便利店的冬菇精靈海報,一套共十二隻……慧慈用她僅有的心算能力計出,要儲齊一套,總共花費近三千元!這樣的換取條件其實也挺苛刻,也難怪他要向人討印花,因為總會有人不想換吧,收集別人不要的印花比起購物領會便宜許多。
為了緩和氣氛,於是她提出建議「我看不如這樣吧,反正我每天都要到來買飯,我幫儲起印花,遇見你時便送給你,好嗎?」
「不會麻煩你嗎?」
慧慈搖了搖頭。
「那太感謝你。」男子再次露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
雨勢開始減弱,慧慈便向男子道別,她撐著雨傘離開簷篷。當回到公司大廈的門前時,雨剛巧停了。她回望便利店,那黑夜中的粉藍色身影已經不在。是回去了嗎?這也好,她也放心下來,希望他不會著涼。
慧慈工作的時候,習慣開著收音機,清談節目的主持在嘻哈調笑。不過她根本沒在聽節目,只想有點人聲喧鬧一下,令氣氛沒那麼沉寂而已。畢竟公司現在只剩她一人,太寧靜的話會她感到不安。
忽然,節目中插入一段突發消息︰
「本台最新風暴消息報導,截至晚上10時,天文台維持一號戒備信號。天兔稍為減弱至強颱風,集結在香港之東南偏東約560公里,預料向西北偏西移動,時速約18公里,橫過南海東北部,移向廣東沿岸。期間會帶來大雨……」
「又打風了。」慧慈嘆了口氣。大概這一連幾日都會繼續下大雨,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那個男子?慧慈繼續埋首於工作。
第二晚慧慈一樣在九點去便利店買飯,她在門前沒遇到見那名男子,有點失望,可是出來的時候又碰見他了,又頓時令她喜出望外。
「還差多少印花?」慧慈問。
「仍然是十個。」
「沒增加嗎?」
男子輕輕擰頭:「沒有人願意送給我,除了妳。」
「這個給你。」慧慈把兩枚印花放進他的手中。
「謝謝。」
藉著送贈這些「聊天印花」,慧慈又跟男子攀談起來,談了約莫十來分鐘才捨得離開。
之後連續三晚,慧慈都會在同一時間到便利店,剛巧天都下著雨。每次她都拿到兩枚印花。可是奇怪的是,每次她進店的時候都不見那男子,離開的時候他卻剛好出現,難道他在等待自己?不可能吧。慧慈逕自妄想,又自我否定。這幾次,她跟男子都開始跟說有笑起來,雖然談的都是無關重要的事,但慧慈有種難以言表的喜悅。
與此同時,慧慈這幾天的表現在同事眼中有點奇怪,她工作得特別賣力,心情似乎十分愉快,最難以理解的是,當人人都不情願加班的時候,她竟然主動向老闆要求加班,務求做好工作。可是她既然決定加班,又大雨連天,那一身經過悉心打扮的衣著和妝容到底是給誰看呢?
慧慈在洗手間中照著鏡子,今天她穿了「森林系」的服飾,白色的T恤,一襲淺綠色連身裙,同色系的短襪和平底鞋,活像一個森林仙子。她仔細欣賞近來變得容光煥發的自己,幻想著跟便利店男孩並排站在一起,覺得很相襯。而她本來就是個樣子可愛的女孩,所以很有自信。只是不知道那男子有沒有女朋友?慧慈的想法開始變得大膽。大概自從畢業做了這份工作之後,因為工時過長,又早到遲退,根本完全沒有結識異性的機會,現在難得認識到一個不錯的男人,便再頭燃起對戀愛的渴望……啊!這時她才想到,原來自己還未知道他的名字,下次再見的時候,一定要問他,一定要。她歡快地哼著旋律,以輕快的步調,彈跳著離開洗手間。
如是者到了第六晚,慧慈準時赴約,她把最後的兩枚印花交給男子。
「謝謝你,我終於儲齊了。」男子高興地說。
因為男子己經儲齊印花,慧慈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於是她深呼吸一下,鼓起勇氣說:「不用客氣,是了,認識了幾天我還未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慧慈,你呢?」
「我叫啟良。」男子爽快地回答。
「啟良,你還不快點去換領『冬菇精靈』?」
「謝謝慧慈,她一定會喜歡。」
「他?」
「嗯,是我的未婚妻,我終於能送禮物給她了。」
「未……未婚妻?」慧慈因遭到嚴重打擊而發怔。
「真的很多謝你,時間到了。」
正當慧慈失魂落魄之際。一輛巨型大貨櫃車在雨中疾駛,直衝向慧慈。此時有人從她背後用力一推,令她跌倒在地上。巨型貨櫃車的兩組前輪輾過慧慈的身體後,因為司機煞掣,拖卡橫移,尾後的三組車輪將慧慈攔腰撕開,她的身體頃刻一分為二,腸子和內臟迸散而出,鮮血四濺,血肉模糊。貨櫃車滑行了近二十米才能停下,在雨水中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路。
上下半身分離的慧慈,口吐鮮血,臨終前的最後一幕模糊景象,就是看到自己被壓在拖卡的下半身,和在站在血泊上的男子身影,他身上掛著像晴朗天空的藍。
慧慈來不及懊悔,就當場死亡。
貨車司機下車看見慧慈的慘狀,立即報警。
雨沒有停下來,繼續沖擦著地上的鮮血。血水在布滿雨水的地面迅速暈開,像夏季正在怒放的花。
翌日,車禍現場附近兩座相鄰大廈的管理員在閒談。
「這個月已經第二宗嚴重車禍了。」藍衫管理員說。
白衫的管理員在看當天的報紙,報道圖文並茂,圖片十分大,毫不忌諱地刊登死者的慘狀和遺容,只有在見血的部位打上薄薄一片馬賽克,來敷衍應付法規。「貨櫃車真的很危險,精神不好的貨櫃車司機更危險,我們出入真的要小心。」
「說起來真邪門呢,這個女孩跟上個月的男孩死狀竟然一模一樣。」
「那個男孩好像為了換甚麼『精靈』而衝過馬路,有點咎由自取,但這個少女很無辜啊,報紙說撞死人的是個中港車司機,因為駕了兩日一夜長途車,在駕車時睡著而導致車禍,他被警方控告『危險駕駛導致他人死亡』。真可惜呢,那個少女才廿來歲,是個美少女。」
「有多美啊?拿來看看。」藍衫管理員搶了白衫管理員的報紙來看。「真的不錯哩。唉,人說天妒紅顏,這樣就走了實在太浪費,若果給老子享受幾晚,多好。」
「喂,好心你做人積點口德,你這樣嘴賤,不怕她晚上來找你嗎?」白衣管理員有點慍色。
「人都死了,怕甚麼?我不相信有鬼,有的話最好來找我,看老子用我的『打鬼棒』好好教訓她。」藍衫管理員賊笑,下半身挺了兩下,作了個下流的動作。
「狗口長不出象牙!」白衫管理員奪回報紙,一臉不屑地走開,回到自己工作的大廈。
外面大雨繼續下個不停,淅瀝淅瀝。於便利店的門外,一名身穿淺綠色連身裙的少女,問剛從便利店購物出來的男子:「先生,請問你有沒有印花?」她說著,面露笑靨,有如一朵在雨中開得艷紅的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