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我於報章批評中文大學包庇造假研究生，並講及七、八年前以客席身份於其英文系任教一個碩士（MA）課程時，系高層如何包庇抄襲的大陸生。文章刊登後，被轉載無數次，集合得到的likes數以千計。鑑於有讀者要求我以再討論文章提到的所謂「文化衝擊」，故我決定再撰文發表一些從未向人分享過的經歷。

記得學系不斷吹噓學生質素高，會令我眼界大開，例如有位從北京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的。果然。這位北京長大的中戲畢業生，穿華衣戴名牌並高舉「V」字手勢四處留影，身為鞏俐師妹，渾身散發傲氣。

我教的是中西比較戲劇，就科目內容關係，在堂上討論香港文化，不得不提及很多劃時代大事，包括文革、六四與香港97回歸，大陸人聽不慣也不願聽，我亦每每踩「地雷」。「鞏俐師妹」在堂上從來不說話，下堂後卻四圍向人抨擊我作為香港人，對中華文化毫不認識，亦無資格討論。別看她那副唯我獨尊的嘴臉，提交的文章卻內容空洞，洋洋三千字中，幾乎沒有一句英文完全通順。我受各方面壓力，勉強給她一個合格有餘的分數。怎料她不滿評分，加上知道有同窗被揭發抄襲，於是破口大罵：「凡事這麼執著，對你有好處嗎﹖假若香港人都是這個樣子，會執著出個未來嗎﹖」

我向系高層表示，意想不到講課內容會觸動學生神經，某高層聽後，面有難色，然後勸我將來修改講課內容以照顧大多數學生感受。我嚇得張大了嘴：「大陸人來港學習，不是應該尊重港言論自由，兼更嘗試融入本地文化，從多個角度去了解國家大事嗎？」

以上的「鞏俐師妹」固然是個比較極端個案，不過當時班中十多個大陸學生，學術基礎紮實再加上學習態度良好的只有一兩個。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位畢業後工作多年、外表舉止明顯比其他同學成熟的女學生，不但上課表現積極，功課亦算出色。因為其他大陸生上課時不肯參與討論，我對於這位學生幫助打破悶局，感到很慶幸。

料不到再出色的學生，亦將我殺個措手不及。事緣這位學生兩個學期均上我的課，第二個學期某天，我亂打亂撞之下發現她在公開網站指名道姓地討論我──原來她來頭很猛，是「新東方」教育中心的「星級教師」，追隨者無數。最有趣的，為她在官方微博討論來港上課的經驗：原來她一早花時間起我底蘊，並將我形容為一個很「驕傲與挑剔」的教授。由於她不敢直接問我喜歡甚麼風格的文章，只能從我的談吐、舉止、衣著等等去猜測我欣賞複雜無比的內容分析，再依照我的喜好去寫文章，最後得到A級和好評，有些同學不知道我的喜好，只能得到C級。總括來說，她是將整個學習過程形容成一場鬥智游戲﹕她從如此「驕傲與挑剔」的教授取到A級，是漂亮地贏了。勝利之後，她卻堅稱一點也不認同這種如細膩的學術分析，覺得香港的學術狀況十分可憐。博文張貼後，自然惹來不少粉絲激讚：「老師真是太棒了！」

我看畢她的博文後感到忐忑不安，縱使直覺以為她的目的其實並非要怪我，而是利用我來稱讚自己，所謂賣花讚花香嘛，然而我卻禁不住自省，究竟何來得到「驕傲與挑剔」的評價，只因一向予人感覺都是較內斂，甚至帶點柔弱。當好友知道我會在大學講課時，曾提醒我：「你對著學生，不要老是那麼soft才行啊！」即使後來到了美國，比以前「惡死」多了，前輩卻善意批評我「You are too mild-mannered!」我至今亦不明當時衣著出了甚麼問題：每次都以最樸素的打扮去上課，心想低調一些是不會錯的，誰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當時，我為了好過一點，不斷提醒自己心胸要廣闊，到底大家背景文化有異（甚至就讀的小學與幼稚園都不同──記得小時候，老師已教導我們，公開批評人家來吹噓自己是不對的）。我甚至努力說服自己，「驕傲與挑剔」有可能是曲線的讚美，隱含感激之意。因為她的微博是全公開的，我還是禁不住就該博文向她發個電郵，既友善又認真地解釋：「文章好壞，是依據客觀的評審準則，你的文章真的寫得很好，因此不管評分者口味，你的A級都是實至名歸的！」她收到後，大概有點難堪，於是「哈哈哈」打圓場，直認自己的確肆無忌憚了一點。之後半個學期，我比原來表現得更友善，還於上課前下課後跟她聊天，問她每個星期上課之餘又要趕回廣州補習社教書，是否辛苦諸如此類。她其後並沒有將該博文刪去，我也如釋重負了﹕大陸的言論自由已經不及香港，假若她誤以為我有意箝制她得來不易的權利，我當真罪無可恕呢。

學期完結後，我跟這位學生沒有再聯絡。早陣子，我方得悉她已經沒有在原來補習社工作，而是挾著星級教師與中大優等碩士生的資歷，自立門戶，以自己命名開設了一家英語教室。但願她的生意蒸蒸日上，讓中大以她為榮吧！

（大陸研究生實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