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走這段路已經三年了。
妳我還在長沙灣工作,那讓人窒息的地鐵從沒掀起甚麼沙塵,而我那買車的願景早成空談,妳也沒多提這事,只是默默在紅黃單色細磚旁,留下幾能凝結的冷冷氣息,不成凜風,也不如寒雪。
大概我倆再沒風花雪月之閑愁,也是近來的事,只是近來過得久了就變成今時此刻,隨著那定時定候的地下鐵融為喧鬧嘈雜的平淡。大概四十年前城市規劃者親見這縱橫我城的白鐵銀軌轟隆咆哮著是如何讓它折動,當沒想過今天城市人乘地鐵是如何平凡,如何必然。
重摟再聳立也經不起歲月磨蝕,人類嚮往天際也不忘躲身地底,只是城市怎樣也少不了自然或光明,於是人在地鐵站熙來攘往浮浮沉沉,緊隨榮辱升降,偶遇某走馬看花的路人,沒有點頭,沒有交錯,妳和我只是這偌大層層疊的一角。
只有兩類人浮離系統以外,一是旁若無人的戀人,二是被世界遺棄的閒角,那摸著肚皮午睡橋底垂垂老矣白頭阿伯,那不懂說話作作手勢裝著成熟的孤兒,還有那地鐵上蓋收拾紙皮還搶你手中那份免費報紙的阿毛,他們或動或靜,或生或死,妳不在乎,也不欲在乎,除非他們偶爾牽動了妳的世界。
也不記得我是如何戰戰兢兢踏進妳的世界,反正我拖著妳的左手妳在甜絲絲的淺笑,隨著趕返工的人群奔走,僅成荒草中的一撮孤茵,迎風而從不搖曳,因為觸感只佩消受對方的微溫,你我的世界,直至那可恨阿毛,竟伸惡手插入其中,搶走我那份置於手中也沒大用途的《AM730》或《都市日報》,我才發現原來我們,還沒有愛得那樣深刻那樣超然。
從此我每天都跟妳一起上班,也順手多拿一分報章給那可恨阿毛,她不說謝謝,我想自當也不會心存感激,而每次我給她那疊廢紙時,她那陣陣骯髒蠻橫狠勁,幾乎都要嚇退如花似玉的妳。妳一直都問我為甚麼要幫這個阿婆,她根本不重要,我沒有也不懂回答,只是在給她報紙的時候,偷偷捏緊妳的手,怕妳會嫌棄這可厭的某人,還有跟她接觸的我。
日後這成了例行公事,我陪著妳穿梭這地鐵站時,大概被那阿毛的狠勁感染了,也許下無數屬於塵世的宏願,升職轉工買車買樓結婚生仔,又或生仔結婚買樓買車升職退休,有些把妳也鑲嵌其中,我們曾經相信這些將成為現實,但後來我猶疑了,妳也隨著猶疑,也許是看著阿毛花光年華拾紙皮還在拾紙皮的緣故,我也終無法擺脫這困局。
或許也是我過於追求平淡安逸的緣故,即使其他新來拾紙皮的阿公阿婆有禮貌得多,我也只視他們為巧取者,依然堅持將那份微不足道的報紙甘心奉予那可恨阿毛,我將這習慣當成必然,而她早已將報紙視之為必然,反倒妳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成了多餘,只因妳總是慫恿著我:別走近那阿婆,她身上有陣怪味。
大概後來妳也將她的酸臭當成必然,只是厭惡絲毫不減,而妳也從沒就此跟我爭辯,只因我們逐漸失去爭辯的意欲。我隨遇而安緩步而行,妳討好上司力爭上游,或許只有靜靜步出彤紅地鐵站這級級樓梯,直至被阿毛強行阻隔,勢要搶走那份本來就打算給她的報紙那刻,我倆才能想起愛情或許只是習慣不是必然。
再後來據說妳跟上司出了軌,那星期我選擇了坐巴士返工,阿毛也收少了一個星期的報紙。想過托妳幫我每天拿一份報紙給她,可我想妳也不會願意。不要緊,大概總會有好心人填補我的空缺,就算沒有,也只是少了一個星期的報紙,不要緊,以後我還可以拿報紙給她。
可一星期以後的星期一,我再次踏足那殷紅地鐵站,一半為我們一半為阿毛,只是阿毛已不見了,我問那些跟風來拾紙皮的阿伯,他們用半潮州話的廣東話朗聲說,痕跡依稀能辨:「那阿毛?昨天中風過身了。」
此刻我拿著兩疊免費報紙,也該漲紅了眼,殷紅赤紅通紅血紅大概妳分辨不了,淺淚劃破了雙瞳透幕,望著妳幾近漠不關心,手即使抓得再緊也是徹骨冰冷。
我只能輕聲吐出:「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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