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紅樓夢魘》寫到，人生三大恨，最高者，紅樓夢未完。原著止於八十回，張愛玲惡言直斥程高後繼四十回是附骨之蛆；幸好手抄本原著夾有大量批語，批者以脂硯齋為主，故通稱「脂批」。她是看過整部《紅樓夢》的，所以在前八十回的批語中，不經意提及人物故事的最終結局。

重讀《紅樓夢》，關於巧姐的結局，絕對不是八十回後的故事。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裡，賈寶玉看到「紅樓夢十二曲」，也就是預言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十二首歌曲唱詞。當中預言巧姐結局的〈留餘慶〉詞曰：「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這一曲，是以巧姐的口吻來表達的。連同之前的畫面與判詞「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曰：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可知賈家勢敗，巧姐遇難，幸得劉姥姥相救，巧姐最終與板兒結成夫妻，在鄉村生活。與續書寫將巧姐嫁與地主富農，截然不同。

賈府遭抄家後，巧姐被狠舅奸兄賣落火坑妓院，狠舅是王仁，沒有爭論，但奸兄是誰呢？

最近，2020年出版的《紅樓夢新注》，注者徐半知研究《紅樓夢》幾十年，亦無定論。

書注云：「狠舅，應指前八十回中寫到過王熙鳳的哥王仁（諧音忘仁）。奸兄，未悉所指。程高續書說是賈環、賈芸，恐非。」

我一直認為奸兄應是賈蓉。從小說藝術來說，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中，說劉姥姥無錢過年，厚著老臉帶著孫子板兒向王熙鳳求助，說：「我今日帶了你姪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姪兒奔了你老來。」

一番折騰，鳳姐最終竟然大發慈悲給她二十兩，連劉姥姥本人也感意外。「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這也就是〈留餘慶〉寫到「濟困扶窮」之由來。當中有一段插曲，就是劉姥姥正要開口求乞之際，賈蓉來向王熙鳳借物，說道：「我父親打發來求嬸子。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個要緊的客，略擺一擺就送來。」

鳳姐一番口角春風，戲弄賈蓉之後，賈蓉最終借得玻璃炕屏滿意離開。最後，劉姥姥得錢，由引路的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周大娘帶走。其間，她數落劉氏：「我的娘！你怎麼見了他倒不會說話了呢？開口就是『你姪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是親姪兒也要說的和軟些兒。那蓉大爺纔是他的姪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個姪兒來了呢！」

豈料賈蓉正是日後販賣巧姐之奸兄的親侄兒！至於板兒，則是巧姐遭劫難後，所下嫁的丈夫。兩個侄兒，親疏互調，參差對照，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正正是曹雪芹一向高超的寫作手筆。

我雖然覺得言之成理，但苦無證據，今次在第六回總評見一條脂批：「劉姆乞謀，蓉兒求借，多少顛倒相酬。」說的正是八十回後故事，劉姥姥得恩回報，而賈蓉則恩將仇報，兩者顛倒相酬！而這種恩將仇報人物，在賈家敗落之後更是不少，一如《紅樓夢》故事開首出場的賈雨村。

所以說，一部《紅樓夢》，永遠都看不完，因為每次重讀都會有新發現。

由於第六回鳳姐與賈蓉表現親暱，放出煙幕，讓紅學家們覺得二人有染。脂批一再提醒讀者，「作者之筆，狡猾之甚，不可被瞞蔽」，此處安排賈蓉出場及親近之情，是另有原因。讀者要看到《紅樓夢》的結局，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92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