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還是不去?
十六週了,扣除檢查及排期等時間,也得趕在香港法定墮胎的期限廿四週數之前做手術,但少不免萬多元的費用。當然,在大陸,費用只是香港的一成,所有醫院也無任歡迎幫你做「人流」,管你是芝麻大小的胚胎、抑或已成形的嬰兒。花五分鐘在網上搜尋一下資料,甚麼「無痛環保人流」、「最新韓國綠色引產」、「港人禮賓廿四小時專車接送」之類的標語一一湧現。還不忘附上外國少女海棠春睡、或妙齡少女興奮跳起的配圖。在中國這些所謂「做人流」,只是芝麻綠豆、價值一千幾百元的小事,連自己的人身安全與性命也管不了,誰有閒情隆重其事地去哀悼一粒被遺棄的受精卵?
她看著對面月台一家三口的小家庭,那父母大約三十來歲,朝氣勃勃。七八歲的女兒拿住浮板與父親嬉笑打鬧,應該是趁天朗氣清的週末去沙灘暢泳吧。趁年輕組織小家庭,誰不想?
那天她在家中的洗手間拿著驗孕棒的一刻,也曾經幻想過和拍拖八年的男友展開人生的新階段。看到驗孕棒上出現兩條粉紅色的線,立即以興奮的心情致電男友報喜。出乎意料,他的反應很冷淡,只是反覆地喃喃推說不可能啊、我有用避孕套啊!
「……我也知道你有用避孕套,但不代表沒有意外發生!」男友感到她的怒意,語氣也漸漸軟下來,安慰她說大家還年輕,沒有經濟基礎之餘又沒有生育計劃,倒不如再從長計議吧。語畢雙方無言,她默默地掛上電話。
兩人的聯名戶口儲了約七萬元,莫說自置物業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就連擺一場體面的婚宴也不可能,這點她也肯清楚。但想到自己的年齡,算是最佳生育年齡的尾班車了,怎能夠再拖下去?懷孕,從來就只有生與不生兩條路。難道他根本沒有結婚的念頭?
想著想著,電話的鈴聲將她從沉思中拉回現實,他約她到附近的茶餐廳見面。她比他早到,本來想點一杯凍奶茶,想起冷飲對孕婦的身體不好,便改變主意點了一杯熱檸水。他和熱檸水同一時間到達,大家相對無言,最後由他打破沉默。
「我係諗住會同你結婚,但你都知道以我哋嘅經濟能力,點可能生仔?」
「船到橋頭自然直,上一代咁窮咪又係養得大我哋,生到出嚟先算啦!」
「我都想要小朋友,但你睇吓個現實環境先啦!唔好再同以前比嘞!你聽我講……」
「可以叫你阿媽湊住先啊,佢唔係成日話恨抱孫嘅咩!」
「係……佢係話恨抱孫,但冇話恨湊孫啊!佢都六十幾歲,叫佢湊孫都要請個菲傭幫手,幾千蚊一個月我哋點支持到啊?」
「最多我辭咗份工自己湊囉!」
「就算你肯湊,都要睇吓咩環境啦!我一個月搵得萬零蚊,點養自己養埋你養埋個細路啊?你估佢唔駛食唔駛買尿片呀?」
「我都唔知你諗乜!我都三十幾歲嘞,再唔生等幾時啊?公司尐同事俾利是我都唔好意思啦,阿爸阿媽重成日催我哋結婚。而家你都講到咁,拖多兩年你想我生我都生唔出啦!」
「……我講咗好多次,香港咁嘅環境,我哋兩個人要生活得開心已經唔易,唔好再理其他人講乜啦好唔好?總之,我會同你結婚,但係個BB都係趁早處理咗佢啦……」
「咁你即係叫我落咗去啦!痴線!生命嚟架!咁折墮嘅嘢我做唔出囉!」餐廳中的人被越來越大的聲音吸引,望向兩人。
「你唔好咁激動先啦,我都知你肚入面嘅係生命,唔通我同你就唔係生命?有意外大家都唔想,但生到出嚟都唔知香港咩世界。啲人成日講話落仔好折墮,到生到出嚟風涼話咩冇錢就唔好學人生仔又係佢哋!而家生仔係我同你之間嘅事,同其他人無關,你唔講出嚟邊個知?你聽我講啦,我陪你去醫院搞掂佢,拖遲咗對你身體都唔好啦。」
她乏力得無話可說,可是對他說的話確實無從反駁。
論經濟能力,以他倆的收入已經超過申請公屋上限,但她計算過,就算不吃不喝,儲蓄幾年也僅僅夠支付舊樓的首期,因此他們三十多歲了也是和父母住在公共屋村,連屬於自己的房間也沒有,偶爾去時鐘酒店小敘已經是奢侈的享受。
論環境,近十年香港的變化實在太大,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覺得陌生。滿街都是陌生人、陌生的口音、陌生的道理,彷彿她才是一個外地人。
論教育,就算她未婚,偶爾聽到同事的「湊仔經」也怕怕,每週七天、每天十二小時的行程,用上課補習興趣班等等填滿,以她公司的同事為例,明明月薪只有萬二元,但用於獨子的課外班費用,每月最少也要四千元,那同事的午餐飯盒往往只有白飯、幾株發黃的菜和幾片瘦肉,還自嘲地說這才是吃得健康。
她知道這是一個瘋狂扭曲的世代,無論精神上與經濟上,生育只是製造更多受苦的人。但於女性情感上,她又覺得不婚不子的生活方式不踏實、沒有安全感。她幻想不了到了老年,別人兒孫滿堂,自己卻膝下猶虛的情境,也嫌倦了親戚們問她「幾時結婚啊?」那張狡猾又恐怖的嘴臉。
「過幾日七一假期,我上網睇吓資料先,到時陪你上大陸處理咗佢。放心啦,唔係咩大手術。」
她無奈地答應。
第二天,她胡亂編了個理由,向公司請了兩天大假,一個人往火車站。她坐在往羅湖方向的上水站火車月台上,予乘客候車的座位,目光呆濟地看著上車下車的人流,反覆思量。
她在遲疑,不願上車,不斷目送火車駛來又開走,她知道自己無論去與不去也一定會後悔。從小她就害怕抉擇,最好坐上一輛名為「平凡人」的列車,在和火車軌一樣穩固的路線上,經歷拍拖、結婚、產子、退休、終老……等等每一站,多省事。
「最後一班往羅湖過境列車將於五分鐘後開出,乘客請盡快……」
呃……原來在自己躊躇的時候,時間已經在不經不覺間快速流走。
她站起來伸一伸筋骨,決定往對面的月台乘火車回家,希望再和男友詳談,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呢。這時一個胖漢和妻子為了趕上列車,一支箭的在她面前跑過,拖著的行李箱更輾過她的涼鞋,痛得她叫了出來。
她沉不住氣在車廂門外罵他:「搞錯啊撞到人都唔識道歉!」
那胖子滿腔北方口音,而且一開口說話口氣極臭:「操你媽你偏要站在這骨節眼擋路!我們要乘車你不知道嗎!」
胖子的太太在旁插嘴:「這些香港的婊子,就要愛欺負我們中國人。我早就說了,為甚麼偏要我來香港產子?剛才去看的那間甚麼醫院,辦公處那些姑娘邊收取我付的留位費,又暗暗對我們白眼,你以為我看不到嗎?」
胖子已經沒有理會她,逕自和妻子說話:「你就忍耐一下嘛,手續都辦好了。香港的人就是賤孬種,偏偏卻是福利好,我們的孩子在這裡學習當然比安徽好啊,而且你妹也預約了那間醫院,一家人好照應嘛……」
她已經無心再聽他們的對話,看了看車廂內的人,大部份都是滿載而歸的大陸人,每人手裡都拿著幾個名牌紙袋,不消說肯定是剛剛「血拼」完畢。其餘的也是明目張膽的水貨客,手拉車上堆滿比人還高的奶粉、益力多、藥油、衛生巾。車廂內遍地都是花生殼和痰液,角落裡還有一堆顏色曖昧的尿片靜靜地等待清潔工人清理。
此時此景,她頓悟了,越過那正在撒尿於車廂與月台的夾縫間的小孩,登上這班最後的過境列車,默默步往車廂最深處,只求找到一個安身的位置。
(完)
(圖片來源:影像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