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我得知兩位疼錫我的長輩,都是癌症末期病人。一位他,今日進入了火化場;另一位她,whatsapp最後上線時間是星期日。
我從未見過死人。由我今日進入殮屍房,見那位長輩的最後一面,我深受震撼。上一個月,他尚和我有講有笑,雖然化療已經令他落形。但今日我見到他,已是一具過身數星期的屍體。閉合眼睛,像兩枚硬幣。嘴巴微微張開,如在嗌誰似的,嘴角有些液體。手臂像塑膠,沒有血的軀殼白色的。未入去時,師傅叫我們戴實口罩,心情很緊張,又充滿好奇,仿佛要見誰似的。甫我只進入門口少少,就看見他安靜地平躺在那裡。
看見他,我失魂了。師傅:「唻叫聲佢啦。」我完全下意識,像一個三歲小孩有少少嗲氣般,細細聲直呼他「舅父」。然後沒望幾眼,就跟著大家走了。那只是數秒的功夫,但令我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很安詳,躺在那裡,我不自覺對他由心底裡,油然而生起尊敬之情。生前,他是友善的老好人。現在,眼前這尊屍體令我非常畏懼,但又十分敬愛,有如一尊菩薩。
之後,棺木抬了出來。師傅在誦經,敲引磬,不知是否在破地獄,仿佛在引導他的靈魂。他的家屬站在靈柩前,我和朋友站在一旁。不自然地跟著師傅所唱的經文去觀想,如何在漆黑生死的痛苦中尋找光明和解脫。這就是華夏禮節吧。這個過程,圓滿了我的人格。開始拋開對功名利益的執著,甚至感覺到世間法的虛妄。
喪葬為何如此重要,大概為先人入土為安之外,最重要還是給下一代的生命教育吧。
躺在我眼前的這位「舅父」不是我親舅父,而是朋友的朋友的舅父。我從他家裡接走了朋友的小狗,從而認識。沒想到小狗走了兩個月,他就過身了。這位舅父談笑風生,冬天送了個暖風機給我。話說他年輕曾風流一時,最後就變成了普通的公屋獨居老人。他的親和很討好人,所以感覺認識很久似的。我也是知道他是末期病人,所以會帶小狗去探望他,或常和他通電話。
我真的很難想像,以往活生生的一個人,如今就變成眼前這具乾屍。悟諸法無常,萬般帶不走,有的只有靈柩前弔念他的親友,和帶走今生播下的業因。望住眼前這具舅父的遺體,那些虛榮金錢功名,對我來說頃刻變得虛妄不實。
我這樣說,或許會令人毛骨悚然,或人不易明白。看見了一具屍體,令我解脫了出來。怎麼說呢?人越在這個污濁的社會長大,感官就越閉塞,小我不斷膨脹,人的意念也非常刻意造作。太執著,太疲累,太痛苦。「應以何身得道者,菩薩現何身為其說法」。舅父由血肉之軀,化成今日一尊已死去的軀殼,嚇退了小我。因為驚詫而瞳孔放大之時,仿佛「真我」顯現。那時,我的所有行為動作,都不是小我控制。包括每一個腳步和駐足,還有叫舅父,都沒有半點刻意造作,像一個小孩子,返璞歸真。
我也會有這樣的一天。我是誰?是這身臭皮囊嗎?我花了大半生為了不知所謂的功名利祿汲汲追求,到頭來一場空。執著一輩子,無明苦了一輩子,值得嗎?畢生行惡念,我執罪孽深重的人,死的時候,表情是多麼猙獰、恐怖,感覺是何其煎苦。人此生唯一能做的,無非是與人為善,以待往生之時,面容可像舅父這樣安詳些,使來瞻仰的後輩為之動容,不是嗎?
說實話,眼前的這個死人,比起生活中的「死人」,更具生命力。
人在這個慾念都市,恩仇苦樂交集的娑婆世界,似乎忘記了自己將有死的一日,也忘掉人生存為了什麼。當人的目的,轉移汲汲向外求,患得患失,就開始無明,開始「冇曬Sense」。「真我」被綁架了,造作的小我主宰了自己。
這個社會越來越冷漠,人際疏離。學徒制度崩潰,核心家庭氾濫。大家族的團和越來越稀薄,再無什麼三叔四嬸,鄰舍之間已如同陌路人。九七之後,香港由原來的「有情人間」,逐漸走向大陸那般「向錢看」的功利社會。對於本土典故、歷史文化、村社歸屬,乃至遠親近鄰,都變得可有可無。有宗教信仰的人越來越少,人再無精神和道德的依託,越來越自私,精神空洞,形同行屍走肉。所以宣揚華夏禮教,保育本土社區或家族聯繫,是非常重要的。而像這種香港特別的喪葬禮儀,無論佛家還是道家,都是最好的生命教育。
菩薩不必是顯露金身的,舅父為我上了堂寶貴的一課,多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