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宿舍督導何偉圻 談本地無家者所面對的困境

專訪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宿舍督導何偉圻 談本地無家者所面對的困境


近年香港先有反修例抗爭,現在又有武漢肺炎,其中麥當勞及大家樂集團在政府公佈防疫措施之前,率先宣佈於全港分店晚市不設堂食;個別麥當勞分店屬廿四小時營業,令「麥難民」(McRefugees)失去容身之所。

據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宿舍督導何偉圻(阿圻,圖左)與助理外展主任毛卓賢(阿Mo,圖右)表示,2019年的反修例抗爭,反令一眾無家者,尤其是露宿者,醒覺自己與社會是如此密不可分。「往昔的他們自尊感較低,不願與人溝通,但經過反修例抗爭,他們忽然間找到自己,以及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並開始關心香港、關心社區。」

「每個人對『家』的定義都不同,一百個人或會有一百種答案。然而不是每個人都有家 - 『無家者』包括露宿者、面臨無家可歸和住在惡劣居所的人,他們都是無家可歸或缺乏一個適切的家。」阿圻說。「不欲露宿街頭的無家者,多數會成『麥難民』。」

「接下來,可預期的是,香港經濟全面下行。基層人士大部份從事清潔、飲食及保安行業,不少人平時已屬開工不足,結業潮將迫令他們加入失業大軍。我們不欲見到香港的貧窮人口上升,無家者人數不斷增加 - 但,我們可以怎樣做?政府願意幫助他們嗎?」


武漢肺炎疫情下 麥難民無處容身

由於香港政府認定聚會與聚餐乃武漢肺炎傳播的源頭之一,因此自2020年3月中旬起,推行一系列措施及規例去限制人群聚集。其中,麥當勞及大家樂集團在政府公佈防疫措施之前,已率先宣佈於全港分店晚市不設堂食,只做外賣;個別麥當勞分店屬廿四小時營業,此舉令「麥難民」(McRefugees)無法繼續在店內渡宿。

當「麥難民」無法再以麥當勞為家,他們可以去哪裡?他們會變成露宿者嗎?他們可以回家嗎?「很多人都視露宿者為社會問題,或因為區內有露宿者而不悅,但其實『無家者』(homeless)只是社會問題的表徵。」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宿舍督導何偉圻(阿圻)說。何謂「無家者」?「無家者」與露宿者可有不同?

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助理外展主任毛卓賢(阿Mo)表示,雖然全球國家、地區及組織對於「無家者」沒有統一定義,但「歐洲各國無家者組織聯合會」(European Federation of National Organisations working with the Homeless,簡稱FEANTSA)梳理出「歐洲無家者與無住所者類型」(European Typology of Homelessness and Housing Exclusion,簡稱ETHOS):
.居所結構不安全(Rooflessness)
.居所沒有個人空間(Houselessness)
.居所周邊環境不安全(Living in insecure housing)
.居所內空間不足(Living in inadequate housing)


無家者只是社會問題表徵 港府須解決日益嚴峻的貧窮問題

「無家者」是每個政府都要面對的問題。先進如瑞典,根據其政府公佈之數據,截至2019年全國約有逾三萬名無家者。香港地少人多,人煙稠密,加上近年的社會運動與武漢肺炎疫情,令此一問題更見突出。2019年冬至時更有警察以查案為由,聯同康文署職員及清潔工,清走通州街公園內所有雜物,包括露宿者的家當;踏入2020年,因應疫情,康文署逐步關閉轄下設施或作特別安排,迫令露宿者無法留低,甚至不能到公眾浴室洗澡......

「每個人對『家』的定義都不同,一百個人或會有一百種答案。然而不是每個人都有家 - 『無家者』包括露宿者、面臨無家可歸和住在惡劣居所的人,他們都是無家可歸或缺乏一個適切的家。」阿圻說,「無家可歸的人,有的是短期內無家可歸,亦有人長期露宿,甚或是,有收入時才租房住。而所謂惡劣居所,即劏房、板間房、天台屋及床位等。至於籠屋,自從經歷多次火災後(編按:單是1990年深水埗籠屋大火已釀成7死49傷),港英政府於1994年制定《床位寓所條例》以應對其消防問題;目前籠屋已近乎絕跡,取而代之的是板間房、約一張單人床大小的棺材房等。」

數據方面,社會福利署一直有登記露宿者的資料,由2011/2012至2017/2018年度,登記露宿者人數由511人增至1127人,當中大部份人露宿於九龍區。至於居於惡劣居所的人,根據政府統計處於2018年出版《2016年中期人口統計主題性報告:居於分間樓宇單位人士》(下稱《報告》),當中提到全港約有92700個「分間樓宇單位」(Subdivided units,簡稱SDUs),平均每個單位會被分間成3.4個「分間樓宇單位」。

甚麼是「分間樓宇單位」?《報告》內有提及:「個別屋宇單位被分間成兩個或以上『屋內互通』及『屋外直達』的單位,一般是作出租用途」 - 即是劏房、板間房等。根據《報告》,九龍區最多「分間樓宇單位」,有約52700個,佔全港57%;其次則是新界區,有約21900個,香港區則有約18100個;共有約91800個住戶及209700人(包括約2500名外籍家庭傭工)住在這些「分間樓宇單位」裡。

「無論大家相不相信政府提供的數字,都請留意一下,上述的數據都是2019年之前的 - 2019年不消提,因著下半年的反修例抗爭,整個社會幾乎陷於停擺;踏入2020年又有武漢肺炎,大家work from home時公務員亦不例外,相信調查亦難以進行。」阿Mo補充。「我們深信人數比政府公佈的還要多。即使是香港社區組織協會於2019年2月公佈的《2019年香港「廿四小時快餐店無家者」研究報告》,當中稱全港共有448名『廿四小時快餐店無家者』,我們都認為數目遠遠不止於此。」


舊區及舊樓重建 趕絕貧窮人口

阿Mo解釋:「社署的統計數字來自露宿者綜合服務隊、綜合家庭服務中心或綜合服務中心。那是因為有社工轉介,或當事人主動聯絡。」目前社署資助三間非政府機構各營辦一隊露宿者綜合服務隊,為全港露宿者提供日間及深宵外展探訪、緊急及短期住宿、輔導、就業指導、起居照顧(例如沐浴、剪髮和安排膳食等)、緊急基金、跟進輔導服務及服務轉介。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是其中一個受資助的機構,另外兩個是聖雅各福群會及救世軍;各機構負責不同地區。此外,社會福利署與非政府機構,均有營辦綜合家庭服務中心及綜合服務中心,為露宿者提供外展、輔導、危機介入、諮詢及轉介(包括短期住宿)等服務。

「如果不曾接觸社工亦不主動求助,社署就不會有他們的資料 - 因此若非曾經接觸過或有跟進,否則露宿者居無定所,根本無法掌握人數。他們真正be water。」阿圻苦笑。「因此若問香港有幾多無家者,我可告訴大家,沒有答案。」

據他們所說,自從2000年市區重建局成立,舊樓被逐一收購、翻新,令區內的惡劣居所住戶面臨迫遷。「一般而言,舊區由於比較多板間房、劏房等,低收入者都選擇居於這裡。但無論是舊樓重建抑或舊區重建,都會令地價及租金上升,吸引高收入者和高級店舖進駐。看旺角波鞋街一帶,再看看觀塘、土瓜灣等,那些新落成的樓宇或新屋苑就明白。區內的惡劣居所住戶,會被新搬進來的人歧視;同時因無法負擔新樓的高昂租金以及處於上升軌的生活指數,唯有遷居 - 然而經濟能力所限,他們只能搬到更偏遠或條件更差的地區,仍要住在惡劣居所、仍要面對收樓和迫遷。」

阿圻續說:「雖然大部份無家者都是貧窮人口,但其實不是所有在外頭餐風飲露的人一定是『無屋企』。每個人當遇到失意事,都有不願意回家的時候;不過,有些人卻是有家歸不得,如癮君子、精神病人或坐過監嘅。可能是家人拒絕接受他們,或他們不願面對家人 - 由於貧窮,生活空間自然細,相處時易生拗撬。他們會待家人上班上學後才偷偷歸家一陣,當家中有人後又得離開,到街上流連。」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每位無家者都有自己的故事。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所要做的是接觸到他們,然後按其需要提供最適切的輔導、支援及轉介;同時,協會又設宿舍供有需要者入住 - 聽來簡單但實情是一點都不容易。」阿Mo解釋:「一切都要基於信任。我們定時到他們慣常聚集的地方進行夜間及深宵外展探訪,但並不代表接觸一次就成功。因著經歷,絕大部份的無家者,不會即時對社工同事投以信任;即使由他們的朋友親自轉介亦然。為此,我們需探訪很多次,直到他們放下戒心,與我們溝通。」


疫市重創本地各個行業 結業潮將令更多人成為無家者

「我們的宿舍可予具備自我照顧及日常生活自理能力、無不良嗜好及精神狀況穩定的無家者,作暫時棲身之用。雖然協會沒有硬性規定留宿日數,但在入住期間我們會深入了解他們正在面對的問題並作出輔導,並視乎情況及對方意願,轉介至社區或其他非政府機構以作跟進。另外亦會提供再培訓及工作介紹,並可免費借用傳真機、電腦及電話以協助搵工。」阿圻強調,協會旨在協助無家者處理個人問題、有尊嚴地生活。「他們在入住宿舍期間,透過與同住的人相處,以及協會舉辦的活動,學習包容及建立互相支持網絡;同時藉著宗教服務,重整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重新計劃人生。」

「雖然每位無家者的情況都不同,而金錢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但籠統而言,貧窮是他們面對的最大問題,不少人都是過著有一餐無一餐的日子,當有工作時就租房住,無錢交租就露宿街頭,或成為『麥難民』。其次是習得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 - 由於在生活中接連受到挫折,如誤交損友、與家人失和、工作不如意等,心理上認定自己無論付出幾多努力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於是對一切,包括自己,都失去信心,變得沮喪、消極;甚或會演變成抑鬱症。」阿Mo解釋,「很多個案都表示自己已習慣被社會歧視。因此我們在伸出援手時,必須小心處理,務必顧及他們的尊嚴。」

「他們不是數字,每一個無家者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各人所要面對的問題都不同,沒有一個機構或政府部門可完全滿足需要。同時,大部份無家者居無定所,因此不會登記做選民,亦沒有投票權,故此不是每個政黨及議員都願意伸出援手。」因此協會與地區教會合辦「禧房」計劃,聯絡各區的良心業主,將單位改裝成多個獨立房間,並以較低廉的租金租予有負擔能力的無家者,以紓緩基層人士對住屋的逼切需求。

阿圻重申:「住屋是基本人權。宿舍是中轉站,他們還有中長期的住屋需要。『禧房』由業主提供單位,協會負責管理,教會提供信仰輔導,讓基層人士活得有尊嚴。」

來到近年,香港可說是多事之秋,社會上各個階層無一倖免,在這個動盪的時局裡,無家者究竟如何自處?據阿Mo所言,2019年的反修例抗爭,反令一眾無家者,尤其是露宿者,醒覺自己與社會是如此密不可分。「在過去,由於生活不穩,他們大都忙於維持生計,不太關心社會上所發生的事。但當香港各區幾乎隔日就有遊行示威,他們反會好奇地去觀察;看到催淚彈、海綿彈與橡膠子彈在眼前穿梭,抗爭者與警方對峙以至發生衝突,甚至受傷,身處現場的他們得到市民照顧,並獲得護具、物資與糧水支援,又會與街坊交流,他們忽然間找到自己,以及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

「從前,彷彿沒有香港人喜歡無家者,尤其是露宿者,一般人眼中的他們是懶惰、骯髒,並與犯罪和毒品有關,亦沒有人願意幫助他們。但在抗爭現場,他們無論自願抑或被迫,都成為了香港市民一份子。」阿Mo說。「往昔的他們自尊感較低,不願與人溝通,但經此一役,他們開始關心香港、關心社區。若區內有任何風吹草動,即使只是看見街上停泊了幾輛警車,他們都會上前了解,甚至會與自己認為信得過的街坊傾談。同時,他們開始擴展社交網絡,如與區內小店建立友好關係,而那些店舖可為他們提供工作機會 - 這些轉變,都是我們意想不到的。」

至於武漢肺炎,阿圻則形容這場瘟疫對無家者而言是個難關。「雖然他們較不在意自己會否感染武漢肺炎,但疫情對他們的影響不限於健康方面。」阿Mo表示,2020年初的口罩及個人衛生用品搶購潮,雖可藉由善長捐助的物資得以暫時紓緩,但社區飯堂紛紛關門、有些宿舍會暫時禁止舍友出入、康文署及食環署均嚴格執行政府措施;基層人士所受的影響至為巨大。「不欲成為露宿者的無家者,多數會成為『麥難民』。但當麥當勞晚市不做堂食,他們可以去哪裡?」

「接下來,可預期的是,香港經濟全面下行;不少街舖與公司會因無法營運而倒閉。大部份基層人士從事清潔、飲食及保安行業,不少人平時已屬開工不足,結業潮將迫令他們加入失業大軍。眼見香港的貧窮人口上升,無家者人數不斷增加 - 我們可以怎樣做?」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80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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