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30日我趕到了北角,趕得及見香港皇都戲院的最後一面。那夜帶著一份淡淡的哀愁離開了北角,我以為事情終於都可以告一段落。老實說,五、六年後原址重生出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我根本沒有什麼興趣。我不想當個對什麼也撥冷水的人,只是一直以來,香港社會那些以保育為名的收購、發展,都傷透了我的心。要我在這個年紀,還天真爛漫的去相信期待些什麼從地產商、政府來的承諾願景,在下實早就沒有了這種天真爛漫的童心。
只是怎想也想不到在2021年4月,在各大社交媒體中,我又忽爾的看到皇都戲院的影像、聽到了皇都戲院的消息。然後身邊有朋友跟我說,幫我登記了一個叫作《尋找你我他的皇都》的活動。聽說只要在網上登記了這個活動,就可以有機會在皇都戲院復修動工前,再一次走進皇都,尋找屬於你我他的皇都故事。
因此,在2021年的4月底,乘著久違了上班時間繁忙而又擠迫的地下鐵,我帶著既懷疑又擔心的心情,再一次來到了北角的皇都戲院。
站在活動的正門,我仔細的觀察著每一位跟我一樣來參與的來賓,有來文化人、設計人、有在大南街常見穿著背心背著菲林相機的文青們,不過最令我驚訝的是,我看到了不少我以前做有錢人雜誌時,在各種舞會宴會中,穿得華麗四正的上流社會人士。當下我赫然的驚覺,原來這不只是件文化盛事,也是個可以讓離地的上流社會,忽爾來貼地的懷一下舊,嘗嘗當一個平常人滋味的社交聚會。
整個《尋找你我他的皇都》的體驗活動歷時大概三十分鐘,在那個模仿當年戲院的售票處的大堂,透過重溫當年買票選座的劃位流程,再由帶位員們一直引領大家遊走一間又一間,由當年店舖改裝而成的小展館,用年代久遠卻不知為什麼會被選中的懷舊生活用品、當年來訪過的各國名人、當年的皇都大廈的賣樓書、音樂達人黃志淙的皇都音樂選擇、保留下來的髮型屋、用工字鐵與霓虹光管模仿出來的飛拱、Cyberpunk般的電視機牆、當年戲院領班的遺物⋯⋯等,來向大家介紹這個你正身處的地方,是如何由當年的璇宮戲院、「小上海」社區轉變成今天皇都戲院的模樣。
看著所有的展館中展票的資訊與裝飾,短短三十分鐘趕鴨子段的導賞團,你根本無暇細看當中的細節,內裡一切的都是趕潮流的玩意,全都是給人打卡的打卡位,都是為了讓一眾網紅名人,能在社交媒體#hashtag,能一張又一張漂亮的照片。同時也讓大眾以為,去了一次以保育為名的活動,就可以當自己為保育盡了一點力。回家上網仔細的搜尋,看著在網上媒體們、KOL們眾人大肆唱好,幫手形造出一票難求的效果,由傳媒到群眾,忽爾沒有了「黃藍」的界限,整個網路口徑一致,一片歌舞昇平、沒有半點負評。發展商一如所願,只需花點小錢弄個保育文化活動,以前魔鬼般的發展商形象,今天就可以搖身一變,變成了歷史文化保育大使,企業形象急促提升,發展商自己一個Win Win雙贏,何樂而不為?
老實說,早在社交媒體之中,我就看過了那些用霓虹光管飛拱的相片。所以這次活動大概是怎樣的,我心裡大概有譜。只是沒想到,就算有了心理準備也好,親身經歷時,感覺竟然也可以如此的叫人感到噁心。
當然,為了當一個文明的小孩,我拼命的忍住了想吐的衝動。畢竟此行我是為了登上那個叫我暇想了廿多年的飛拱而來的呢!暇想是因為早在1998年,我在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看過了陳果導演執導的《去年煙花特別多》以後,我知道了皇都戲院飛拱的存在,也因為《去年煙花特別多》之後成了我人生中其中一齣最喜愛又不時會重溫的電影的緣故,我一直都幻想,自己可以像戲中家賢家璇兩兄弟一樣,在皇都旁邊的大廈,打開鎖住了的騎樓圍欄,走到飛拱那邊去。
上年因為來去匆匆,沒有時間去尋找上飛拱的路。今年能因為《尋找你我他的皇都》的活動,我看到了別人走上飛拱的自拍照,我不得不坦白的說,我根本就是為了一登飛拱而來的。
看著了濃妝烈艷的室內展覽,終於來到導賞活動的第二部份。穿過了窄窄的防火梯,終於來到皇都戲院的天台,終於能近距離的看到飛拱的真面目,看著那宏偉的飛拱,當下我震撼無言。然後趁大家還在打卡自拍之時,我早就急不及待,拿起相機,走到了天台的深處,不往的按下快門。因為我深知道,這是個可一不可再的機會,就算5年後復修好了也好,身為一般市民,是幾近沒可能再次踏足這兒的。
站在天台上抬頭看飛拱,不能忽視的是,你一定會看到緊鄰皇都的大廈都圍上了棚架,不用猜想你也會知道,一個由發展商用47.76億元投得的地產項目,怎會不是個他們要全力發展的大型樓盤企劃?
看著那些錯綜復雜的棚架,再想起朋友口中提及過這間發展商的慣常做法,我忽然切身處地的想,如果我是發展商我究竟會怎做。如果我是發展商的話,我才不會跟別人處理舊灣仔街市的保育活化一樣的白痴,我會全然保留皇都戲院這一部份,飛拱要保留、戲院要重修。再把這個建築弄成什麼文化保育博物館,不時辦些社區遊賞活動。然後叫那個名過其實的「造字佬」回來,再給他一個小舖位,讓他繼續當一個會說故事的保育動物園中的動物,再用盡今天保存下來的店鋪招牌、加些有多少用多少去發讓皇都發光發亮的霓虹光管,用拆毁歷史再造歷史的壞品味去重塑歷史。
因為有了皇都這個文化保育的大賣點,所以在旁邊新蓋的大樓,能蓋多高就蓋多高,能賣多貴就賣多貴,皇都的樓價抬高了,周邊業主又會把房價提高,其他的財團又會眼紅,又著手收購其他樓房,又蓋新的大廈,房價又再提高,小市民繼續有樓住不起。
然後左膠文青跟你會說不打緊的,因為有文化保育嘛,有文化保育就等如有聖光護體,左膠文青大愛就會大力的加持。
想到這裡,原來短短的三十分鐘就要這樣的完結。活動完了,我再一次站在皇都大廈的浮雕之下,再看著這幢我送別了兩次我皇都大廈,我感慨萬分。
上年我知道皇都快要行將就木,我趕來送她最後一程。今年再來,是因為我收到了消息,說皇都原來找了位死人化妝師來將之粉飾,說我可以來瞻仰遺容,順便來跟法師走走破一破地獄。五年後,茅山道士會怎樣使用茅山法術,去將皇都借屍還魂,我不得而知。至於重修好了的「皇都一號香港史上第一個最大型歷史文化保育樓盤」,我會不會再來憑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一次經過灣仔,我都會刻意迴避那條「囍帖街」,因為我每次看到那條鬼五馬六的街不似街、屋苑不似屋苑的殭屍,我都會禁不住搖頭嘆息。然後再徐徐的抬起頭,向「和昌大押」的那個方向望去⋯⋯ 當然,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相關節目:The Crazy Ones
第388集:瞻仰皇都戲院的遺容
http://www.passiontimes.hk/prog/34/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