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鄉愿罵犬儒──回蔡子強

笑看鄉愿罵犬儒──回蔡子強

大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言辭雋永,每如醍醐灌頂。他嘗語重深長地言道:

“It is better not to be different from one’s fellows. The ugly and stupid have the best of it in this world. They can sit at their ease and gape at the play. If they know nothing of victory, they are at least spared the knowledge of defeat.”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by Oscar Wilde, 1890

「為人不可特立獨行。愚昧醜陋者享盡人間好處:他們安坐若素、凝視別人之演出;雖未知凱旋之樂,亦未嘗挫敗之苦。」

王爾德的辛辣諷刺,恰巧可應用在當下香港反對派政圈環境。起初結為盟友誓言眾志成城、衷誠合作,其後卻為爭奪主導權,最終鬧翻攤牌,勢弱的一方掛冠求去,得勝者則儼如民主龍頭,高舉道德正義的大纛,復容不下外間批評,將異見一律劃為滋事份之甚或敵對建制派所為,遂令鬥爭永無止境。

各自為政的後果,就是行動難以得到對方支援。最顯著的例子,莫如2010年民主黨選擇向政府妥協,提出「改良政改方案」並由政府通過,那邊廂社民連及公民黨共同發起「五區總辭」累積普選訴求的民意基礎之際,民主黨對盟友不僅未予祝福,且在反對之餘不斷拖其後腿,以免其一手推動的政策受到阻礙。時至今天黨主席劉慧卿仍以此自矜,可見一斑。如是者,局內局外不忍見此亂象的人,空有放下成見團結對外的呼籲,卻未能解決歷來彼此的積怨,重建信任亦無從談起。

質疑詰問,非犬儒主義

名不正則言不順,在此先解釋兩個概念之間的分別:懷疑主義(Skepticism)與犬儒主義(Cynicism)。前者意思為「抱懷疑態度」,對於任何主張、見解及行為表示質疑,甚至公然作出挑戰,目的是廓清真象;但超越懷疑,則變成後者。顧名思義即憤世嫉俗、故意刁難,而更進一步,則流為「每事皆向壞處想」,凡其舉措均認定必然別有用心,或者關乎切身利益。

做人可以懷疑,但切忌犬儒。抱懷疑角度睇事情,就不會輕易受欺騙;但凡事確信不懷好意,祇會破壞許多值得做的事情。但這並非代表甚麼都不先加以懷疑,否則祇會流為盲信,最終失敗了也不知因由。

而對政治人物的要求,理應更為嚴格。他們既擔當民意代表,以爭取公眾福祉為己任,務須密切監察,聽其言觀其行。可惜他們大多小肚雞腸,並無容人之量。究其原因,乃基於權力利益、政策理念及行動路線之爭。結果是,無論政客或學者等要參與其中,祇能深藏己見,或者乾脆做順民。更有甚者尚嫌不足,淪為罔顧是非的「歌德派」,方可在這種惟我獨尊的政治氣氛中立足。

眾所周知,中共視普選為動搖本港治統的威脅,歷來不斷扭曲遊戲規則,務求令結果由己方掌控,故主事者未待首輪政改諮詢期完結,已急不及待地為選舉框架定調;那邊廂主流泛民在關鍵決策上,依舊糾纏在方案的優劣。個別人士及組織七嘴八舌地逕自推出方案,卻未有空間讓公眾同步地瞭解及消化內容,朝秦暮楚造成資訊混亂,難以區別。由於期間過於在意中共及政府的反應而干擾了思考,而一眾方案要待6月下旬才作電子公投,18位學者更明言不論公投結果如何亦會硬銷他們構思的「公民推薦」方案,最終就成了夥計慢打鑼,姍姍來遲的方案早就不敵政府舖天蓋地的宣傳。

在風雨飄搖之下,民主黨及工黨聯合以「雞蛋抗高牆、絕食為普選」為題,兩黨共派出17位代表「無限期絕食」,以絕食明志,喚起市民對普選的關注,試圖突破困局。初時確實得到部份社會人士呼籲接力參與。然而所謂的「接力」固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本來參與絕食的「重量級人物」亦相繼退出,一如《十個救火的少年》。有網友翻查各傳媒報道紀錄,大部份參與絕食者最多堅持5天已告退出,截至4月12日下午4時,僅餘3位成員(分別為民主黨胡志偉、尹兆堅及工黨郭紹傑)苦苦堅持,而無奈地行動無以為繼,目標遂由本來的無限期改為支撐至本周日,聲援前往上海的泛民議員。

圖片圖表整理由翼雙飛提供

訴求不清,決心未明,談何不認命?

是的,在政改諮詢行將結束的白熱化階段,以折磨肉體引起社會對普選議題的關注,興許是絕食者的志願。可惜的是,縱有誠意,並不等同有相應回響。以普選為名的行動早有大堆先例,如遊行集會等請願,乃至遍及全港的五區變相公投,均未能喚起市民聚焦政改方案;絕食之法近年亦屢有採用,由2009年七一前夕公民自發的71小時絕食,2012年8月學民思潮成員為反國教而展開的絕食,以至2013年七一後包括陳志全議員在內的公民絕食,除了反國教星火燎原形成大型的政總集會以外,民眾鮮有注意,甚至連傳媒亦冷淡待之。雖有心力,但未有花在刀刃上,落得徒然耗費精神作無用之功。


(圖片來源:工黨


而行動另一缺陷是僅以空泛的目標為本,立場落於含糊,抹煞他們的努力。李卓人身為行動發言人(未有參與絕食),在絕食進行其間的宣傳,以真普聯的「三軌方案」(公民、政黨及提委會提名)為「抗高牆」的共同綱領。可是民主黨早在本年初已言明三軌並非缺一不可,而按真普聯會議逐字紀錄所載,申明各黨派自有方案的闡釋及理解空間,言則所謂方向根本未得共識,莫衷一是,絕食遂流為一場表態大會,以政治套語替代實在的方案,消耗了行動的道德力量。可以預期,淺嚐輒止的泛民成員既以曾經參與而自感良好,復以剩下成員的堅持博取自身的政治榮耀,最終卻未有改變任何現狀。

更不幸的是,泛民主流仍抱持「寸土之爭」的老舊想法,更不惜在談判桌的私議中斷送多年來積累的民意基礎。一如上述,工民兩黨的絕食是配合議員前往滬江,與中共官員商談普選議題。但一來本屬本地政制事務竟要移玉至大陸磋商,更離譜的是中方僅派出港澳辦主任王光亞及基本法委員會主任李飛等次級官員出席,而非諸如喬曉陽級別的主事者與會,可見根本誠意欠奉。而昨日北上之際,梁國雄議員因政治審查而被驅逐出境,本有協定共同進退的泛民破冰團僅得工黨(何秀蘭、張國柱議員)言明於翌離團返港;公民黨方面,只有梁家傑為聲援梁國雄而取消行程,郭家麒、郭榮鏗「自由活動」(郭家麒甚至去港式茶餐廳派傳單),湯家驊獨斷獨行;民主黨則以肩負表態重任等為由繼續上海之旅,置盟友於不顧。

再設想留滬者的格局。之所以保持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尤其以有成員在港絕食、同時有密室談判前科的民主黨為甚。他們既有前車之鑒,踴躍參與僅為未來立法會選舉時保障一黨之私,甚至僥倖在特首選舉「入閘」人選分一杯羹,故不惜機關算盡,堅持以私議處理政改問題,殊不知其底牌與實力早被敵人摸透。他們僅視絕食等抗爭手段為便宜行事之工具,以便中共向己方頻繁接觸,好使日後方案通過的功勞一己獨攬。他們從不掌握民意及政治氛圍之變化,嚴重滯後於形勢,誓必再度陷入誤人自誤,令積累已久的民意支持與政治籌碼毀於一旦。

而他們冷待屢被區議會親建制派及警方聯手濫權驅趕的區議員許智峯,原理亦同。有人說高壓愈盛,反撲愈強,但更多的是剛剛相反,不出硬功前個個英雄好漢,真要出事時人人噤若寒蟬。民主黨團正屬後者,未正面交鋒已打退堂鼓,在事發後除了發佈一份軟弱無力的公開譴責聲明,及派遣少量黨員示威並遞交請願信以外,並無提供任何實質支援,以至在立法會提出問責跟進及責成有司審視區議會黑箱作業的原委,彷彿區議會私相授受的黑幕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堅持絕食的三位鬥士,與不屈於建制同流合污的許議員,同樣值得尊敬。在大是大非的節骨眼上,他們大義凜然,持守信念而毫不惜身。但切莫忘了:英雄不一定會名垂千古,更多豪傑是默默地倒下去的。身為民選代議士慘遭暴力對待,在枉稱公民社會的本港成為孤軍,捍衛公義揭露真相卻淪為大眾笑柄,除了歸咎於市民事不關己的冷漠外,難道其黨團熱衷北上忽視黨友的舉措不是罪魁之一嗎?抗爭者不認命,但其「戰友」忙不迭地紛紛棄甲曳兵;當身為社會良知的學者面臨如斯徒勞境況,退化至以放大鏡捉臭蟲並為他人說項的份上,竟懵懂得找上有如以石頭砸自己腳的例子,那不是可笑至極嗎?

甘地斷食,有的放矢

以不侵害他人的非暴力行動,採取斷食(Fasting)的甘地是為其中表表者。而從愛爾蘭共和軍成員以至關塔那摩灣的囚犯,亦曾以禁食作為政治武器。但甘地的禁食除了是抗爭手法,亦是一種心靈淨化。平素因為其信仰,有着齋戒的習慣,無論是在囚抑或在外間,齋戒期內他會用溫水與蜂蜜調和檸檬汁飲用,睡覺時間比平時長,亦會按摩防止水份流失引發的肌肉抽搐。而在絕食其間,齋戒的準備令他身體較為適應,他僅會飲用加入一點鹽或檸檬汁的水,別無其他。故此他終其一生共17次的絕食,並非突如其來,而是結合自身的信仰及理念,貫徹始終。

回顧他的抗爭生涯,必須提及首次淨化斷食的始末。1918年2月,阿美達巴德(Ahmedabad)的英國紡織廠大幅裁員,引發被解僱的工人抗議,而廠方亦不甘示弱。在3月15日,領導工運的甘地宣布斷食以聲援工人,他們由是士氣大振,最終令工廠主屈服,在3月18日於談判桌上議和,為時3天的斷食以勞工的勝利結束。諷刺的是,抗爭工人事後卻紛紛責備甘地平日養尊處優、僅斷食3天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但甘地絲毫不以為忤,未有責備不理解的群眾,而是在往後的日子,以多次斷食化解印度各地民眾暴亂及宗教之間的紛爭。

甘地自從爭取英治底下印裔的平等待遇,謀求自治;爾後省悟不過是一廂情願,與英國妥協乃與虎謀皮,殊不可取,立場遂遽然轉變,本土獨立意識終於覺醒。他的抗爭思路清晰,言行一致,不動輒放棄退卻,更不輕言姑息綏靖。既不會為一時失敗而氣餒,亦不會被偶爾勝利衝昏頭腦,更不會因遭受群眾質疑乃至攻訐而懷憂喪志,甚或心存怨恨倒打一耙。這是為民請命者的覺悟,亦是泛民主派及其支持者歷來缺乏的素養。

爭取民主,以食為喻

誠如讀者諸君所見,香港正陷入水深火熱,爭取民主普選之路在港中政權合謀羁縻及政治代理的好事多磨下,寸步難行。之前談了不少絕食,以下換個角度,且以食為喻:

若能吃飯,固然是好;然如今僅有米糠供應,想的卻淨是如何令米糠更易入口與消化,而非追本溯源至爭取吃飯的地步。何者為米糠,何者不是,也許不難分辦;但見米糠甘之如飴,而忘卻米飯滋味,不知是何心態。更有甚者,凡事「要住先」,結果米糠亦無,僅得糞土,尚不知痛定思痛,了無檢討之意,自詡盡心盡力,反斥責民眾不識時務,豈有此理。

政改方案亦如是。明知《基本法》之限根本未有制約公民提名,卻不知據理力爭,先是默認了「愛國愛港」此項不屬法律範疇的虛妄政治要求,復將中共的提名權坐實,甚至連提名委員會的組成亦不敢染指,一句「公民提名違反《基本法》」就不再擇善固執,「一錘定音」後即轉而苦心設法削足就履鑽研「公民推薦」,聞官員稍開綠燈則以為柳暗花明,卻彷彿忘記中共向來不會對反對派言聽計從,最終定案必然教爾等啞子食黃蓮,想悔棋卻舉手不回。

怎樣爭口飯吃,我自認無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見從政者及學者作如是想,但知為一己稻粱謀,滿嘴政治現實,滿腦籌謀算計,將社稷福祉一一斷送。捫心自問,還有何資格取信於民?自當脩己律嚴,對肉食者不予寄望,而已。

旁觀者亦清,當局者可迷

有否加入直接行動,主事者、參與者或支持者均不能且不該以種種理由寬己嚴人,甚或惟有他們才有資格發言或審視行動是否正當。旁觀者亦可具有的清明的思考跟觀點,亦會有建設性的進言,不盡是人云亦云與冷嘲熱諷。當參與其中者出現思考盲點而不自覺,或深陷其中卻以諸種藉辭逃避指責,這種不思反省的心態,較諸坊間的疑惑或外間的挑戰,才是所有運動最該避免的墮落。將異見者用冷眼旁觀、犬儒心態來譴責,積極排除異己,絕對是最惡劣的方式,這種方式會把任何蘊涵理想激情的運動引領至腐敗的境地。

反省機制,從來重要,參與及跟隨者也許充滿熱情,場內場外也不盡然是勇敢或怯懦。正所謂「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眾人皆有表達訴求的自由及方式。即使彼此道不同,從樂觀處設想,對方的反差行徑未嘗不是自我檢討的機會,在屢戰屢敗中尋求反勝機會,為思考自身的新進路提供養份。

對於行李代桃僵之計,意在轉移視線,則實在不敢苟同。如果批評者盡為犬儒之流,那麼我亦不客氣地說,為文者不過是鄉愿罷了。鄉愿何許人也?就是一鄉之中,眾口皆譽的「好好先生」。其人貌似謹厚老實,並以此假象取悅於人,名褒實貶。所謂好好先生,實際上曲阿於俗,不問箇中事理曲直,一切服膺民眾、輿論或友好朋黨。圈子中人眾口一聲讚好,他就「義無反顧」地盲目跟隨。孔丘反對這種人,稱為「德之賊」,即竊居有德者之位,等同「偽君子」。

意見領袖的輿論,是政治而非真理。聽是可以,但絕不能迷信與濫用。無論眾口鑠金,抑或讚譽有加,同屬輿論。鄉人說好,未必真好;鄉人說壞,未必真壞。倒不如聽誰人讚好,誰人使壞。這種堅持獨立見解的精神,誠為可貴。不以道聽塗說定對錯,而是以個人良知嚴謹考證定是非,知識份子應有的道德原則,由是確立。識者自當好自為之。


延伸閱讀:
蔡子強:歷史不會記得犬儒主義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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