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生於斯洛文尼亞（Slovenia） － 前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裡，其中一個加盟共和國。親身經歷過南斯拉夫的內戰、種族清洗、及南斯拉夫解體的他，對於前南斯拉夫內的種族衝突的問題，可說是相對地有更深的體驗。今期拙欄主要介紹齊澤克於1990年刊出的一篇文章，文中他透過用法國精神分析學大師拉岡（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概念，分析東歐尤其是前南斯拉夫各民族間的矛盾，文末更預視了南斯拉夫解體後的民族仇殺問題。

筆者介紹這篇文章有幾個目的。一是希望讀者對民族主義這課題有另一個角度的理解；二是讓讀者進一步認識齊澤克的思想。另外，有見於拉岡的精神分析理論較艱澀、複雜，故拙文將儘量用日常語言去講述拉岡的概念。若解析有誤，責任全在筆者。

南斯拉夫的前世今生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奧匈帝國（Austro-Hungarian Empire）解體，位於巴爾幹半島的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及斯洛文尼亞等國家結盟並建立新的王國；及至1929年，正式易名南斯拉夫王國。

南斯拉夫王國主要由三個民族組成 － 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另外還有波斯尼亞、阿爾巴尼亞、馬其頓、黑山、土耳其等人數相對較少的民族；而齊澤克則是斯洛文尼亞人。

第二次戰後南斯拉夫實行社會主義，並由六個社會主義共和國組成，包括塞爾維亞、黑山、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波斯尼亞與黑塞哥維拿，以及塞爾維亞境內的科索沃及伏爾伏甸拿兩個自治省。

自南斯拉夫王國成立到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期間，民族間不時有或大或小衝突。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由1990年開始分裂，到2006年正式解體，這段時間內曾發生多次大型的獨立戰爭，更有駭人聽聞的血腥屠殺和種族清洗行動。

對於南斯拉夫國內各民族間的衝突，普遍人都會用陰謀論的角度去解釋。例如，塞爾維亞人與阿爾巴尼亞人、克羅地亞人與塞爾維亞人、斯洛文尼亞人與塞爾維亞人之間的衝突，皆源於當地的腐敗官僚煽動而成。接連不斷的衝突與戰事可讓腐敗的官僚繼續扮演捍衛國家利益的角色，繼而延續其自身利益。

齊澤克當然否定這種充滿漏洞的陰謀論分析。

民族迷思與民族形成的過程

齊澤克在分析前南斯拉夫內各民族間的衝突之前，先建立一個民族形成過程的說法。他指出，一個民族能夠成就身份認同，不單單是對一個文化傳統、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活實踐的認同；而是一種對「民族－事物」（Nation-Thing）的認同。究竟何謂「民族－事物」？

且容許筆者較簡單地去闡述。譬如，我們日常會用「大和魂」去指謂日本的民族性。而「魂」一字，表達了該民族的神話或迷思（myth），即一種與別不同的特性；認同這個myth的成員，當然會感覺到「魂」是真實存在於每個成員身上，或是可以從每個成員身上找到「魂」。最常聽到的說法是：「我們是甚麼甚麼的人，我們體內是流著甚麼甚麼人的血。」這是對「民族－事物」，或民族魂真實存在的表達方式。

齊澤克更以基督教去類比「民族－事物」。他指出，基督教裡的聖靈好比一個民族的民族魂。基督教信徒確切相信耶穌基督死後三日復活，而且他們相信《聖經》上所說的，當信徒聚會時即使只有兩三個人，聖靈都必降臨在他們之間（參見馬太福音18章20節）。信徒也相信聖靈就是上帝、是基督，乃三位一體之一並常存於信徒間，是耶穌基督與信徒的中介。這種信仰，毋用客觀證明；而相信同道所相信的，相信自己不是孤單的（I'm not alone），就已經證明了自我，即聖靈存在於信眾之間。而民族魂就好比聖靈，是通過相信、相信同道所信的與自己一樣，而變得真實。

齊澤克認為民族認同與宗教信仰一樣，其實都只是一種主觀的、沒有理性基礎的信念而已。所以，從實證的角度去理解，是無法找出這個所謂「魂」或「民族－事物」的客觀真實存在。只能透過生活方式、文化傳統、生活實踐等，以及可描述和觀察到的東西，去表達這個「魂」。譬如，武士道精神就是大和魂的一種體現。



然而每個民族正正都在建造自己的民族神話及迷思，還有建造自己民族的「魂」。而一個民族，每當面對他人（the Other）的威脅或入侵，感覺到民族魂有被奪去的危機時，自然會感到忿怒，民族主義情緒隨之而高漲。

齊澤克指，當年南斯拉夫版圖下的斯洛文尼亞人並不認為自己屬於斯拉夫民族，相反，他們相信自己是源自古意大利的伊特魯斯亞人（Etruscan），乃巴爾幹半島的優秀民族；但因南歐懶惰、腐敗、骯髒的塞爾維亞及波斯尼亞人要求尤如無底深潭的經濟支援，令他們無法追上西歐的生活水平，從而感到自身民族的神聖祝福，被這些人慢慢褫奪，即斯洛文尼亞之「魂」受到威脅。民族間的緊張關係，也因此而深化。

根據齊澤克所言，這種民族迷思被奪去的例子，不單單發生於貧窮、落後的巴爾幹半島民族。

越戰時期美國受挫，戰事後期美國的卡特政府變得軟弱無能。齊澤克以1985年電影《第一滴血》第二集為例子，指片中講述美國人在越戰中受挫，不少美軍仍然被困越南。電影的文化符號顯示了美國的國力被打破，「美國魂」失落在越南的叢林裡，《第一滴血》的Rambo，就是要奪回美國所失去的「美國魂」。而重新奪回美國身為大國的威能，亦正正是當年列根政府的國策 － 美國的大國威能，跟斯洛文尼亞人一樣，只是一種myth。

資本主義與民族清洗

自從東歐以及南斯拉夫等共產國家開始解體，不少西方人認為自由市場及民主多元主義思潮會慢慢改變東歐的社會結構；而南斯拉夫解體後，也應走向開放的多元民族社會。但齊澤克於1990年的論文已經預視到，南斯拉夫的解體，即資本主義取代共產主義，會激化該地的民族衝突。

齊澤克說資本主義本身就會令社會內部出現衝突。資本主義的特色是要不斷生產，但若不斷生產，人的欲望就會很容易滿足；一個實行資本主義的國家，為令生產得以延續，就必須增加或擴大欲望這回事。例如當每個人都擁有手機，手機公司就要想辦法，增加人們對新款或新功能手機的欲望，這樣手機公司才得以繼續生存。所以，資本主義是會帶來生產與欲望的惡性循環，帶來擁有資本的階級和只擁有生產勞動力的階級之兩極化。

齊澤克引用拉岡的講法指出，在個人層面上，前資本主義社會（precapitalist societies）會有自我控制欲望的倫理價值，從而減低生產過剩的問題。但當這種禁欲的倫理開始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法西斯的風潮，以控制過剩的生產，並消除社會階級矛盾；除了保持生產平衡，法西斯集團更會找出製造貪婪欲望及過剩生產的元兇。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說，這些元兇，當然來自其他民族，是外來的侵略。

當年，在歐洲，猶太人並沒有國籍，不屬於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的公民，同時猶太人因善於經商，常累積有龐大財富，於是被法西斯集團看成是危害國家利益，制造社會階級矛盾的外來元兇 － 消除了猶太人，社會就會回復平衡。所以，猶太人往往是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公敵。結果二戰時，納粹德國對猶太人進行了史無前例的種族清洗。

齊澤克估計南斯拉夫解體後，各民族共和國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初期，勢必會走向上述的法西斯方向。他指出，對於東歐各國來說，共產主義是外來的東西，是破壞傳統社會基本結構的東西。一旦共產政權被移除，人民將回歸過往傳統社會的生活方式，然而資本主義那種追求過剩生產之模式又會帶來社會內部衝突，再一次破壞社會傳統結構。

為了防止資本主義所帶來的衝擊，歐洲過往那種仇視猶太人的情緒會出現於南斯拉夫各國民族裡。當然，他們仇視的不再是猶太人，而是長久以來敵對的、欲搶奪自己「民族魂」者。至此，存在已久的民族主義情緒定會變得更為熾熱。

所以，對齊澤克而言，南斯拉夫解體、共產主義政權被推翻，資本主義生產取代過往的計劃經濟並不代表可以發展出如西歐一般的多元共和民主政體。相反，解體後紛紛獨立的各民族，必會走上法西斯的道路，對被認為會破壞自己社會結構，搶奪自己「民族魂」的外來敵對民族，進行種族清洗。

齊澤克的分析成書於1990年。然而南斯拉夫在解體後十幾年，多次出現民族間的大型戰爭，以及駭人聽聞的血腥屠殺及種族清洗行動。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64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