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藝術家廖家宜

專訪藝術家廖家宜


在香港,搞藝術如果無後台,可以話「死路一條」。若你是女性,要以藝術維生,難度至少on top再加一倍 - 不是要講女權,而是世人對女性在家庭之崗位有所期待,因為傳統上男主外女主內。而對於廖家宜來說,難度又再升一級,因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

「中四那年,在毫無徵兆下,出現幻聽與幻覺,最初以為撞鬼,後來懷疑是思覺失調。」

思覺失調見醫生 藥效不及藝術自療 

「每晚,躺在床上,人是清醒的,卻突然感到冰冷然後全身起雞皮,好似俾鬼責咁,無法郁動或說話。然後聽到怪聲,由細碎的雜聲開始,之後愈來愈嘈,但內容全都聽不清楚。然後古怪人物逐一在面前出現,我曾經見過一個長有3隻腳的女人,坐在床邊的電腦櫈。她其中一隻腳好長好長,由電腦櫈拖到落地面,不知是腳還是尾巴;另外又見過有個大頭男人從窗外探頭入我的睡房,而此人的嘴巴在動,彷彿在說話但我聽不到他在說甚麼。」由於影響到日常生活及學業,因此她被家人捉去見精神科醫生,瞬即被診斷為思覺失調。自此,她的生活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

「吃藥後,人就迷迷糊糊的,沒有情緒,對身邊一切都無感覺,似塊木頭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當時家宜為了應付美術科會考,每日放學後都忙於練畫。「某日,思覺失調又發作,手邊正好有筆,就把幻覺當時所見到的畫出來,完筆一刻竟覺舒暢無比!那時候我把作品帶到家中,隨意擺放,當成垃圾扔掉都無所謂......畫吓畫吓,情緒穩定了不少,家人見我好轉,就沒有再要求我定時見醫生和服藥。就這樣開始了我的創作路。」而她更大膽地把那些怪人怪畫與朋友及家人分享。

「畫畫之前,任憑我怎樣表達,他們都無法明白我的處境,只覺得我有事、有問題。這感覺好痛苦!我主動把畫作與他們分享,他們不單沒有把我視為異類,更與我討論作品的內容,例如,點解個女人有咁多隻腳?個男人有無頭髮?我一方面可以重新去審視同面對呢啲幻覺,同時表達自己的感受。同時我又留意到,原來創作一件作品,既可抒發情緒,同時成為了我與其他人溝通的方法。」

藉着繪畫,家宜有了寄託,人亦愈來愈開朗;加上得到讚賞,就更有成功感。因此家人、老師與朋友亦十分支持她。「那時候患上思覺失調,好有可能是學業壓力與感情問題所致。」

「回看昨日,當年之幻聽與幻覺,來自心裡無以名狀、無法掌握的東西。當我將它變成畫作,讓它具體地出現在紙張上,再由得它被丟棄,這過程很治癒,因為我感到它們離開了自己。」



中學畢業後攻讀藝術 進駐JCCAC

家宜她畫著畫著,最常畫的是個青面肥女人,而且愈畫愈多,愈畫愈投入,甚至令她決定中學畢業後報讀香港藝術中心轄下Hong Kong Art School與澳洲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純藝術系合辦之課程,而其間未有停過藝術創作,為糊口亦開始兼職教畫班。「父母對於我的選擇並沒有多大意見,相信是因為看到我在繪畫的過程中如何自療吧。由於我是過來人,因此希望以自身經歷去教大家如何透過繪畫表達自己。不過,教班時精神好繃緊,找場地、收生、安排用具、編排課程 ...... 不禁懷疑,是我特別軟弱嗎?為甚麼東西都做不完?每日我活得比別人累,因為除了要面對每日眼前之挑戰,還要處理情緒。」

畢業後她在社福團體工作,卻始終無法接受刻板的生活。「有些人天生很容易習慣並接受日復日的上班族生活,但我心知自己不是這種人。那段日子,單是上班下班就筋疲力竭了。工作半年後,留意到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JCCAC)召集駐場藝術家,我決定放膽一試,結果成功了。」在JCCAC設工作室後沒多久,就決定與當時的男朋友Leonard搬到石硤尾,一方面鄰近工作室,另一方面這個寧謐的小社區人情味滿載,令家宜喜歡得不得了。

「這區很有人情味,也會互相守望。我從事藝術創作,不時要光顧五金舖、文具店等等,這裡的叔叔和嬸嬸都很友善,知道你對材料不了解,會耐心向你解說。有時候超出了預算,我坦白地告訴他們,他們都會幫手『計到盡』,例如建議我使用較便宜的材料。他們總愛說:『反正藝術品以視覺為主,就不用花錢買質素最好的材料了。』多虧他們夠專業,亦令我學懂更多。沒有他們,也沒有今日的我。」

說回她的藝術生涯。當知道能夠擁有自己的創作天地,家宜喜不自勝,但沈澱下來卻令她懷疑自己。

「有些人條命就是一直做自己擅長的事,而且愈做愈純熟,愈做愈出色,就像打遊戲機不斷過關、升級 - 但我沒有這福氣。我所遇到的機會,都是從前未試過的。因此,從前所學到所認知的都無法派上用場。怎麼我的路好似特別崎嶇?」

創作中修行 多謝丈夫支持 

「大概2012、2013年,香港護鯊會來邀約,參與Ocean Art Walk 2013藝術展,當刻好開心因為感到被賞識,有機會自然要珍惜,但他們要求我製作雕塑 - 其實我在此之前沒有製作3D作品的經驗,還要是接近3米的立體雕塑!」家宜對此一竅不通,感到非常吃力。「無論由畫稿到選料,都被負責製作的師傅改過好多次,初稿也要大幅改動。但我不想放棄,畢竟是個難得的機會!無論幾辛苦我都要完成。」後來終於趕及在展覽揭幕前,製成鯊魚守護神「海娃」,由用色到外型都充滿宗教意味。「曾到過教堂、寺廟等地搜集資料,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虎豹別墅,很小很小的時候與家人到過一次,當時只覺得色彩繽紛,而且有趣,一點都不恐怖。自小,神怪公仔都是我的心頭好,難得有機會製作雕塑 ,就豁出去嘗試,雖然未學過,但起碼是完成自己小小的心願。」

「創作是我主要紓緩壓力的方法。除此之外,游水、放狗(她有兩頭八哥,天才與大傻)、與丈夫一起,都能治癒我繃緊的精神狀態。」



一如家宜所說,她每次做的project,都是從前未接觸過的。完成海娃之後,另一個挑戰出現 - 為年初一的花車巡遊製作舞龍的龍頭。「紙紮龍頭配不同物料,如布、金屬等等,還加上LED燈,趕工期間壓力接近臨界點而不自知。」當時Leonard發現她神色有異,回到家裡不吭一聲,與她說話時她總是心不在焉,半夜起身出廳睇電視 ...... 不禁提醒她,要注意情緒。

「多得他提醒,我才驚覺自己又回到那個過份專注創作的牛角尖。雖然死線在即,我必須而且無可避免咬緊牙關熬過去,但當意識到是時候要紓緩壓力,就自自然然地,知道要從牛角尖裡走出來。」

「我跟自己說,不能再吃藥,否則會回到中四那年,毫無情緒起伏的自己。」憑著這份自覺,家宜選擇自強,一方面不過份壓抑負面情緒,由得它在,還預留空間與時間給它;另一方面,透過整理每日schedule去梳理情緒,令她即使毋需覆診、服藥,亦一一克服往後的難關,包括渣打藝趣嘉年華(Art In the Park)、由攝影家謝至德策劃的〈勞力是……窮得只剩份工〉視覺藝術展、柴灣青年廣場Y旅舍〈Artisan@Y Loft 主題客房設計企劃〉......

關關難過關關過,雖然每一步都有血有汗。今年(2018年),是家宜在JCCAC駐場第十個年頭,與一眾「老鬼」合辦〈我在JCCAC十年〉展覽。

「這十年像夢一樣過去。無想過能夠堅持到今日,也無想過今日的自己竟擁有那麼多。對此我是感恩的。」

她特意為這個展覽畫了一幅畫,算是回顧自己十年來,來回天堂與地獄,再折返人間的經歷。畫的時候,也曾出現情緒問題,但她不再是當日見到三隻腳女人而不知所措的廖家宜了,今時今日的她已有足夠的智慧去處理。「那痛苦是無可避免的,但既然有此心理準備,那就不會再傻傻的勉強自己去壓抑之,而是接納負面情緒的存在,好好地照顧它,同時好好地照顧我自己。」

呵忘了說,現任丈夫Leonard與家宜相遇於Art School,拍了七年拖,同住三年後決定結婚。他從事電影後期製作,工作時間不定時,忙起來天昏地暗,可以整整一個月不回家,因此小兩口特別珍惜相處的時光。

「有時候我會想,怎麼他好像不太明白我的作品呢?但一位藝術家前輩曾講過,藝術創作的過程一定是孤獨的,因為那是種我們內在而來的。怎可以要求伴侶完全了解呢?在創作者與作品之間,即使親如伴侶,也是外人。其實,他在你身旁,支持你、關心你,就已經很足夠 - 這番話到今日言猶在耳,亦教我更懂得珍惜眼前人。」

Art Walk 2013藝術展時製作的海娃,高近三米。
家宜首次製作的紙紮龍頭,於大年初一花車巡遊上展出。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58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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